第689章 成祖

  黃錦安靜地立在一旁,心中卻並不平靜。

  雖然說不清原由,可他總覺得主子好像變了,跟當初不一樣了。

  沒有當初純粹了。

  他有些難過,可又無力改變。

  奈何,李青剛送完丹藥,離下次來還早呢。

  「黃錦!」

  黃錦一怔,收回心神,「皇上?」

  「看看這個字如何?」朱厚熜放下硃筆,神情略帶自得。

  黃錦上前兩步,瞅了眼御案,精美的宣紙之上,赫然是一個大大的《成》字,蒼勁有力。

  墨跡未乾,更顯磅礴大氣。

  「皇上書法更好了。」黃錦由衷說。

  朱厚熜白了他一眼,哼道:「誰讓你評價書法了?以此字作為太宗新廟號,如何?」

  「廟號?」

  黃錦呆了呆,撓撓頭,苦思冥想許久,才道:「奴婢愚鈍,歷史上……好似沒有以成祖做廟號的帝王吧?」

  「不錯。」朱厚熜頷首,「可先河總要有人去開不是?拋開這些,你以為如何?」

  「奴婢只是個太監,哪裡敢作評?」黃錦訕訕搖頭。

  朱厚熜瞪了他一眼,慍怒漸起,繼而又漸漸消失,末了,長嘆一聲:

  「還在為上次之事生朕的氣?」

  「不不,不是,奴婢從沒有生過皇上的氣。」黃錦認真說道。

  朱厚熜唇角泛起苦笑:「沒有生朕的氣,可也會不開心,是吧?」

  黃錦默然。

  「為何?」

  「奴婢覺得……皇上您變了。」

  朱厚熜詫異,「哪裡變了?」

  黃錦遲疑了下,實話實說:「記得當初剛進京那會兒,皇上兢兢業業,日夜不輟,一邊應付楊廷和、皇太后,維繫君臣和睦,一邊刻苦處理政務,時常深夜才休息……」

  連著說了好多好,黃錦情緒逐漸低落。

  「後來,李青來了,皇上更好了,大禮議之後,皇上龍威更隆,還是那般勤政……想的卻多了。」

  「時至今日,皇上絕對稱得上天命所歸,可卻沒有當初穩重、心細了,甚至……」黃錦遲疑了下,見主子面色沉靜,並無慍怒之色,一咬牙,道,「皇上您現在越來越像武宗了。」

  「武宗?」

  朱厚熜嗤笑道,「你是想說朕越來越不穩重,跟武宗似的喜歡胡來?」

  黃錦悶悶點頭。

  朱厚熜沒發怒,卻也苦楚。

  「李青太超凡脫俗了,與之相比,朕卻多有不如。」朱厚熜嘆道,「昔日,朕還是世子時,聞聽武宗之舉,便覺不可理喻。雖不敢言,但也常常偷偷作想,若朕是皇帝,絕不會如他這般……後來啊,朕還真做了皇帝。」

  朱厚熜怔怔出神,「繼位之初,朕一切與武宗反著來,禮賢下士,勤於政務……雖有悍臣楊廷和的原因,可朕卻也想促成君臣和睦,相得益彰的美談。然,事實證明,是朕太天真了。」

  「大明軼聞錄之中,有句話叫『為帝者,常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說的就是最初的朕。」朱厚熜苦澀道,「朕禮賢下士,與群臣和睦相處,本質上,就是為了讓他們好好做事,這何嘗不是私心?」

  黃錦說道:「若這是私心,那也是天下間最好的私心。」

  「你還是不明白……」朱厚熜輕輕搖頭,「這是朕的私心,你心向朕,你才這般認為,他們卻不這麼想,更不願明白,也沒人明白。」

  「只有李青明白。以前,朕也不明白,後來朕明白了。」朱厚熜苦笑,「只可惜啊,朕雖明白,卻難改,李青亦然。」

  黃錦悶悶道:「奴婢以為……李青不是。」

  「他不是?」朱厚熜笑了,「他可太是了。」

  黃錦張了張嘴,沒敢辯駁。

  朱厚熜幽幽道:「朕既要又要,他李青何嘗不是?

  不同在於,朕的私心比群臣私心高尚,李青的私心比朕的還要高尚。其實都是私心,只是高度不同而已。」

  「李青他太高尚了,高尚到可以不在乎皇權,甚至不在乎大明江山社稷,可朕不行,朕是大明皇帝,朕姓朱……」

  朱厚熜自嘲道,「朕為民是為大明,他為民只為民,朕和他……不一樣。你是見了更好的他,才覺朕不夠好,可朕不是他,也做不得他。」

  「再往下說,群臣的私心就真喪盡天良嗎?也不是。」朱厚熜道,「他們也不想讓大明衰落,更不想亡了大明,他們只是想讓自己過得好些,讓子孫過得好些……」

  朱厚熜默然道:「朕想皇權在握,朕想大明江山永固,這是朕的私心,在滿足私心的前提下,朕當然想讓百姓過得好些,如若有衝突……百姓小,而皇權江山大;

  群臣則是在保障自己及子孫前提下,才會想到讓百姓過得好些,若有衝突……除少數赤誠之人外,大多都會優先自己。」

  黃錦輕輕道:「奴婢明白了。」

  「真明白了?」

  「明白了。」黃錦重重點頭,「人人都有私心,只是高低大小之分,皇帝若一味的禮賢下士,只會讓臣子恃寵而驕,私心更重。收攏皇權,以強權壓之、嚇之、迫之,讓他們謹慎、收斂。」

  朱厚熜欣慰頷首:「不錯,上位者一味的寬容溫和,非但不會更好,反而會更糟。正如律法,若沒有律法,百姓做了惡,只以道德感化,那麼天下無處不刁民。唯有強權,才能遏制私心。」

  黃錦撓撓頭,想說什麼,卻沒膽子。

  「你是想說,李青也在用強權遏制朕的私心,這個強權非是指權力,而是長生,可對?」

  「皇上聖明。」黃錦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道,「皇上,您有沒有想過……萬一您不能長生呢?」

  朱厚熜無言。

  半晌,輕輕道:「自然想過,坦白說,朕內心深處也不太自信。」

  黃錦怕再深入,會一發不可收拾,沒敢繼續話題,轉而道:

  「皇上,您現在……認可武宗了?」

  朱厚熜微微頷首:「其實,除了孝宗、中宗、仁宗之外,大明皇帝都在努力做一件事,集權。

  不同在於,孝宗中宗例外,是因能力、威望不足,仁宗例外,是因為吃了太宗的紅利,根本不需要。」

  黃錦點了點頭,滿心歉疚的說:「皇上,奴婢……對不起。」

  「這也不怪你,怪只怪……誰讓李青更優秀,更大公呢?」朱厚熜悠然道,「朕是過分,可朕不過分,過分的便是他們了。」

  黃錦點點頭,又撓撓頭,「皇上,太宗會喜歡嗎?」

  朱厚熜呆了呆,繼而默然。

  低頭看著宣紙上大大的《成》字,朱厚熜無言半晌,長長一嘆,不知是在向黃錦解釋,還是自我安慰:

  「成,就也;成德之終也;成者,功就不可易也……」

  喃喃良久,

  朱厚熜吐出一口抑鬱之氣,道:「曉諭百官,太宗祖號,宜稱成祖!」

  「是,奴婢遵旨。」

  黃錦哈了下腰,突然想起了什麼,問:「皇上,如若李青聞聽,堅決反對……怎麼辦啊?」

  朱厚熜漠然道:「如此大事,豈可朝令夕改?」

  「嗯,好。奴婢這就去。」黃錦點點頭,轉身去了。

  到了門口,黃錦止住步子,看向朱厚熜。

  「還有問題?」

  黃錦搖搖頭,說:「要是李青發火,奴婢幫您擋著,奴婢抗揍。」

  朱厚熜瞬間鼻尖酸的厲害,轉過頭去,淡淡道:「嗯,去吧。」

  「哎。」

  …

  次日,廟禮改制徹底落下帷幕。

  祖廟:德祖、懿祖、熙祖、仁祖。只此四位,永制。

  太廟: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英宗、中宗、憲宗、孝宗、睿宗、武宗;太祖萬世不祧,成祖以下,百世不祧,永制。

  後繼之君,亦百世不祧。

  同時,明堂的建設提上了日程。

  太宗稱祖,群臣雖心中不滿,可也沒有正當理由反對,皇帝執意如此,他們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

  是夜,

  朱厚熜一個人獨處,輾轉反側……

  他是清醒的,理智的,也明白如此做的意義,並非全然為了老爹而失了智。

  正因如此,他心虛的厲害。

  怕李青,更怕太宗……

  李青還好,頂多揍他一頓,不至於起殺心,可太宗……宗升祖,太宗會喜歡?

  事實上,朱厚熜心裡清楚……

  『呼呼……』

  一股風來,將床幔揚起,本就胡思亂想的朱厚熜驚坐而起,壯著膽子往外瞧了一眼,結巴道,「誰,誰呀?」

  無人回應,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股更猛烈的風。

  朱厚熜心裡發毛,大著嗓門道,「來人,將窗戶……」

  話到一半,才發現窗戶是關著的。

  當是外殿進來的風……朱厚熜自我安慰,可心中的恐懼卻是越來越濃。

  強烈的恐懼讓他再不敢一人獨處,鞋子都顧不上穿,跳下床就往外跑……

  剛跑了數步,突然發現前上方有一人影,朱厚熜整個人為之一定,不敢去瞧,也不敢再跑,更不敢喊……

  漆黑的夜,飄忽不定的燭光,

  寂靜的大殿,只有呼呼的風聲,衣袍的獵獵作響聲,還有……

  朱厚熜濃重的呼吸聲。

  許久,

  朱厚熜緩緩下跪,以頭搶地,「不孝子孫朱厚熜,拜見太宗皇帝。」

  「不是成祖嗎?」如同地獄歸來的沙啞嗓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