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不能那麼做,情勢也不允許他那麼做。
就現階段而言,大明的這套權力架構是健康的,也符合當下時代。
權力構成不是科技,不能搞顛覆性的創新,不然,可就真顛覆了。
內閣大學士都是進士出身,並在官場浸淫數十載,對政務的認知、理解,都相當深刻,態度端正之下,效率、質量,都還尚可。
這種情況下,李青更不會給自己找罪受,十分克制自己。
當然,這只是他自以為的,在內閣成員看來,他一點也不克制,甚至稱得上狂妄。
只是由於皇帝掌權,又十分寵信這個李國師,不想做得罪皇帝的事兒罷了。
種種關係之下,雙方明面上勉強也算說得過去。
至少,沒有發生全武行的戲碼。
……
平淡、充實、平靜的日常,並未維持多久,只十來日功夫,平靜便被打破。
君臣又撕吧上了。
究其原因,只有一個字——錢!
大明鄉鎮數以萬計,建設學塾的花費,要是都從內帑出,朱厚熜哪裡受得了?
這次還真不能怪朱厚熜小氣,花費屬實太過龐大,保守估計,這也是千萬兩的投入。
大肆印鈔,李青不讓,讓戶部出錢,戶部推諉。
朱厚熜這個惱火……
末了,只能折中。
只不過,他沒折李青,也沒折自己的『小金庫』,而是瞅准了戶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版圖上的一切資源都是皇帝的,何況大明朝廷的國庫?
國君是國庫擁有者,是主人,戶部……只是代為打理,說白了,就是打工人。
主人花錢,卻被打工人再三阻攔,朱厚熜當然有理由憤怒。
事實上,群臣也憤怒,當初是你說內帑出錢,事到臨頭又不干,說好的君無戲言呢?
~
國師殿。
朱厚熜火冒三丈,大吐苦水,李青卻愛搭不理,被嘮叨的煩了,就懟他一句:「這是你們的事,我不管。」
懟的朱厚熜都要憋出內傷來了。
「先生,真不是朕小氣,要是錢都從內帑出,那朕都要去喝西北風了。」朱厚熜道,「印鈔你又不讓,幫忙壓一壓那群混帳的氣焰,總可以吧?」
李青說道:「我不能直接插手朝政,強行插手的話,大明的權力架構有崩盤的風險,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朱厚熜細一思量,悻悻無言。
「支個招兒唄。」
「沒招兒。」李青白眼道,「這麼大的花費,你整個讓戶部出,人家當然不干,之前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說,內帑出大頭嗎?」
「這個……」朱厚熜悻悻道,「那群人什麼德性,別人不知,先生你還不知?除了常規性的支出,余者,就跟要他們命似的……」
「難道建立學塾,不是常規性的支出嗎?又不是朕享受了。」朱厚熜哼道,「再說了,朕堂堂天子,錢怎麼花,還得看他們的臉色?」
李青抿了口茶,道:「你把自己當主人,殊不知,他們也把自己當主人,只是定位不同而已。」
朱厚熜蹙眉沉思,緩緩搖頭:「朕不明白。」
「嗯…,你可以這麼理解,你是一家之主,官是正妻,吏是小妾,甚至鄉紳,也勉強算是小妾。」
李青說道,「無論正妻,還是小妾,都自認為是主人。就比如,朝廷的稅收,國家的運作,政策的執行……通常來說,都是男人一張嘴,女人跑斷腿……」
李青放下茶杯:「我這個比喻不是很恰當,可也差不太多,至少在官員、鄉紳心中,是這麼認為的。尤其是『正妻們』,大多時候,他們都覺得自己才是付出最多的人。」
「先生可否具體點兒?」朱厚熜覺得這個比喻雖然膈應人,卻有一定道理。
別的不說,單就田稅方面,的確需要官吏、地方鄉紳配合。
李青繼續道:「這時代是男人的時代,女人……哪怕正妻,也無法凌駕於男人之上,所幸,經過一代代努力,正妻們逐漸開始管錢,錢雖還是男人的,可正妻們卻可以打著『為了這個家好』的理由,限制男人亂花錢。
男人起初為了這個『家』的長遠考慮,防止兒孫大手大腳的敗家,也默許了這種現象;
不過……男人嘛,都有一顆偷腥的心,總不能事事都找女人吧?所以就有了小金庫……」
黃錦冷不丁蹦出一句:「有道理!」
惹得朱厚熜一陣無語。
「你說說,有啥道理?」
黃錦撓撓頭,說道:「家裡有多少錢,男人是有數的,除非是個蠢笨之人,不然媳婦兒想往娘家帶,基本不可能。嗯……因此可得出結論,媳婦真是為了這個家好。」
朱厚熜瞪眼:「你還真說啊?」
「……」黃錦悻悻耷拉腦袋。
朱厚熜悶悶道:「莫非先生以為內帑的存在就是為了偷腥?」
「你還真要偷腥啊?」
「……」朱厚熜憤懣。
卻聽李青又道:「還真是。這個偷腥可以是自己享受,也可以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享受,還可以是賞賜『正妻』、『小妾』,來獲取情緒價值……」
李青說道:「凡是不能擺到檯面上的,都算偷腥!」
朱厚熜氣鬱道:「先生這話忒也過分,好!就算如你所言,這次普及教育算是偷腥嗎?還是說……朕偷你這個腥啊?」
「你……曖昧了啊!」李青瞪眼。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朱厚熜氣得不輕,哼道:「請先生正面回答,這到底算不算偷腥?」
「當然不算。」李青說道,「準確說,這是投資,是為了這個家的長遠收益做考慮。」
「既然是投資,那為何非要朕從小金庫出……」
李青揶揄:「承認內帑是小金庫了吧?」
「……」
李青又是一笑:「女人嘛,頭髮長見識短,一是投資太大,二是想以此提高一下家庭地位;如若不成,也得獲取一些好處才行。」
朱厚熜好氣又好笑,「咋?還要朕臨幸臨幸?」
「這個比喻糙了點,可理兒是這麼個理兒。」
「……」
朱厚熜徹底無語了。
李青說道:「關係就是這麼個關係,所以,沒必要過分惱火!
你不是主人,他們也不是奴婢,官吏不是,鄉紳不是,普通百姓亦不是……你是皇帝,可你扮演的只是大家長的角色,大明便是大家。」
朱厚熜難以接受這個說法。
可又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反駁,憋悶的不行。
不過,被李青這麼一說,他對那群媳婦兒的胡攪蠻纏,多少有了些同理心。
平心而論,這些媳婦兒或多或少的念娘家的情,可總體來說,還是肯為了這個家好的,或多或少……
不可否認,有許多媳婦兒都主次不清,可大體上都還想把日子過下去。
朱厚熜長長呼出一口氣,苦笑連連。
李青說道:「你是家長,且還是個有能力的家長,只不過……態度上多少有些不夠端正,你不是主人,他們不是奴婢,你們更不是敵人。如何讓這一大家子過好日子,才是你這個家長該考慮的……」
朱厚熜曾說過,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殊不知,他才是會哭的孩子。
李青在他身上花費的精力,可以說是最多的,且沒有之一。
其他皇帝要麼缺的是能力,要麼缺的是韜略,可朱厚熜……缺的是態度。
李青討厭朱厚熜,可從沒放棄過朱厚熜。
無奈,這廝的秉性實在難移……
李青一口飲盡涼茶,面向殿外,嘆道:「今日這番話,也不知他能聽進去幾分……」
~
『你不是主人,他們不是奴婢,你只是個大家長……』
朱厚熜回想著李青的話,倍感失落。
皇帝只是個家長?
「這個是媳婦,那個是小妾,朕還不得未老先衰啊……」
黃錦蠢笨,卻對主子尤為了解,知道他在患得患失什麼,嘿嘿笑道:「奴婢不是,奴婢只是皇上的奴婢。」
朱厚熜怔了怔,眼眶微微濕潤。
他知道,黃錦這是在安慰他呢。
朱厚熜吸了吸鼻子,溫聲說:「你可不是奴婢。」
「那……奴婢是小妾?」
「也不是。」
「那……總不能是正妻吧?」黃錦說起俏皮話。
朱厚熜一樂,抬手輕捶了他一下,輕聲說道:「你是朕的夥伴,朋友。」
「皇上……」
「別整這死出……」朱厚熜沒好氣道,「這會兒又像小妾了。」
黃錦沒崩住,重又笑了起來。
「皇上。」
「嗯。」
「奴婢覺著……李沒品話是糙了點,不過,理兒不為錯。」黃錦小心翼翼的說。
「李沒品……」朱厚熜苦笑笑,頷首道,「嗯,這個外號你給起的很貼切。他確實沒品,太沒品了。」
黃錦笑呵呵道:「皇上,按照這李沒品的邏輯,他也是你媳婦兒。」
「哦?哈哈……」朱厚熜大樂。
抑鬱心情消除大半。
末了,輕輕嘆道:「既是投資,且註定回報頗豐,就動一動小金庫吧……」
黃錦忙貢獻情緒價值,「皇上愛民如子,如天之德……」
巴拉巴拉……
「囉嗦……」朱厚熜賞了他一個板栗,「這馬屁一套一套的,跟誰學的?」
「奴婢可不是拍馬屁,都是實話,真心之言。」黃錦一本正經道,「再說,就算拍,那也是拍龍屁啊?」
「好傢夥,還想拍朕屁股?」
「哎呀,皇上……饒命饒命。」黃錦哼哧哼哧就跑,那叫一個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