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天薄於人

  ……

  山上的日子很平淡,卻不枯燥乏味。

  給師弟們講講經,接待一下敬香的居士,要麼去藏書閣給經書做一下注解,平淡且充實。

  這種平淡、祥和、恬靜的氛圍,別說李青,唐伯虎都沉醉其中,哪怕不能青樓聽曲兒,梨園聽戲,茶館聽書,更是不能飲酒,也甘之如飴。

  好似日日都在虛度光陰,可或許生命的真諦就是如此,就是虛度光陰。

  喝喝茶,讀讀書,以來往的敬香居士,看人間百態……淡淡的歡愉縈繞心間,不濃郁,卻純粹。

  「下輩子做個道士也不錯!」

  唐伯虎時常發出這樣的感慨。

  李青卻是將他說自己的那番話,送還給他,「下輩子,你肯定還是會想著科舉入仕,出人頭地。」

  唐伯虎哈哈一笑,不否認。

  家裡還有個大侄女,篩選人手也有掌門師弟代勞,李青沒在山上待太久,只月余之後,便與唐伯虎下了山,返往金陵。

  走那天,武當掌門還特意安排了送行儀式,整的李青挺不好意思的。

  時光悠悠,再回金陵時,已臨近夏末。

  回來的第一時間,李青便著重診察大侄女的狀況。

  很不好,卻,理當如此。

  如朱婉清所說,即便李青不走這一遭,情況還會是這麼個情況,能用的招,李青基本都用了,哪怕現在李青回來,也一樣束手無策。

  其實,朱婉清可以更長壽一些,如果李宏還在的話。

  李青只得接受,使盡手段拖延。

  七月末,李雪兒緊急忙完海外之事,返回家中陪著娘親,李浩也是儘可能擠出時間,常伴左右。

  都知道要分別的日子不遠了,倍加珍惜。

  奈何,時間長河太過大公無私,不以任何人的意志加速、減速,一往無前。

  中秋明月夜。

  朱婉清沒再如往年一般在侯府度過,而是留在了小院兒。

  她說:「圓月還有幾個,中秋的圓月卻只有一個了。」

  李青同意了。

  李雪兒也留在了小院兒。

  她說:「大哥才是李家家主,這時代的女娃都是外人,小輩都是大哥的子孫,她不能喧賓奪主了。」

  李青也同意了。

  這個中秋夜比往年熱鬧許多,月餅似乎都美味許多,李青親自撫琴助興……

  ~

  中秋剛過,深秋便接踵而至,天氣轉涼,朱婉清愈發嬌弱,哪怕『武裝』到了牙齒,仍是落了個咳嗽的毛病。

  李青不敢讓朱婉清再出門,拿出長輩的威嚴,迫使她在侯府休養,自己則是喬裝打扮,以醫生的身份,去了侯府長住,還不忘拽上唐伯虎。

  畢竟,這廝也沒好太多。

  侯府還是那個侯府,李青卻是感到陌生,有心理因素,也有客觀因素。

  這麼多年下來,有縫縫補補的修繕,亦有因添丁導致的擴建,整體變化還是挺大的,殊不知,就這,還是李浩克制的情況下。

  以李家的財力,加之皇帝也鬆了口,可享受國公的規格待遇,李家除了不能懸掛帶『公』字的匾額,其餘一切皆可向國公看齊……

  李青以一個外人的身份融入進來,給朱婉清診治之餘,也了解了府上的男丁女娃,從壯年到少年,再到幼年稚童……還真不老少。

  這是李浩的功勞。

  前些日子李浩又升級了,李浩次子長孫媳,給李家生了個女娃娃,李浩搖身一變,做了太爺爺。

  如此一來,不算李青,單從朱婉清這裡算也是五世同堂。

  唐伯虎老雖老矣,手還不抖,便為李家繪了一幅五代同堂畫,兒媳、孫媳、男丁、女娃……一個不落,林林總總大幾十口子,連逝去的李宏,也給補上了。

  一丈長的畫卷,愣是沒多少留白的地方。

  可朱婉清仍是有些遺憾。

  可惜沒有李叔。

  李浩、李雪兒亦是遺憾,他們也覺得,將真實的李青收錄其中,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圓滿。

  奈何……

  『老頭子』脾氣臭,且執拗,說又說不聽。

  畫成之後,李浩讓人裱糊起來,放至藏書閣,與永樂大典正本一起。

  一是重視,二是為了方便青爺欣賞。

  李青就住在藏書閣隔壁,距離朱婉清的住所僅隔著一個月亮門,只有數十步之遙。

  ……

  秋深,秋末。

  初冬還是來了。

  李青一邊抱怨冬日來的太早,一邊竭力為朱婉清續命,然,效果微乎其微。

  如當初的李宏一樣,在早早預防之下,朱婉清『折損』得到了最大的保留,故才得以康健至今,因此,他的醫術也沒了奇效。

  朱婉清看得開,李青也有心理準備,可仍是不免難過。

  小李宏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婉清又何嘗不是?

  那麼大點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少年,青年,成家,生子,做父母,做爺奶……

  李青立在檐下,仰望天空,靜默無言。

  「李叔。」朱婉清輕輕喚了聲。

  李青收起心緒,溫聲道,「怎麼又出來了?」

  「覺得悶,想出來走走。」朱婉清指了指披著的大氅,「這才初冬,不冷的。」

  「好吧,那就走走。」李青很好說話,「去哪兒走?」

  「我想去看看宏哥。」朱婉清說,「再不去,我怕沒機會了,可以嗎?」

  這讓李青如何反對?

  「好!」

  ~

  沒使喚下人,李雪兒駕馬車,載著三人去了李家祖墳。

  說是祖墳,其實也只葬著李宏一人,因為他單開了族譜。

  隔著一段距離,李雪兒停下,跳下馬車,與李青一起扶著朱婉清下了馬車,待李浩也走下馬車,李青去過他提著的籃子,四人一起步行走向李宏的長眠之地。

  碑前,

  李浩、李雪兒磕頭,燒祭品……

  李青、朱婉清立在兄妹身後,望著冰冰涼涼的墓碑,久久無言。

  祭祀過後,兄妹起身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位子讓給叔侄二人。

  李青扶著朱婉清蹲下,還是無言。

  朱婉清抬起枯槁的手掌,輕輕拂去墓碑上些許的灰塵,輕喚了聲,「宏哥。」

  李雪兒別頭掩面,李浩被風沙迷了眼。

  「記得你走時,才嘉靖元年,這都嘉靖九年了,嗯……咱倆的年齡不僅沒縮小,又擴大了一歲呢。」朱婉清摩挲著李宏的二字,悵然道,「一個人很苦吧……」

  饒是李青經歷了太多,此刻也不禁失態,視線模糊。

  迷離間,好似又回到了當初……

  曹國公府,年邁的好友李景隆,摸著虎頭虎腦的小李宏腦袋,要李青認他的重孫子做乾兒子,理直氣壯的占李青便宜。

  李景隆的壞笑就在眼前,清晰醒目,可一股風來,李青眨眼的功夫,他便不見了。

  不僅他不見了,連帶著那個虎頭虎腦,朝氣蓬勃的小傢伙也不見了,只有冰冷的墓碑。

  那般刺眼……

  讓李青沒勇氣直視。

  李青仰望蒼天,顫聲呢喃:「你怎能……如此薄我?」

  ……

  蒼天冰冷以對,無言且無情。

  朔風倒是吹得很響,似在嘲弄這個可憐蟲,笑他天真。

  你能奈何?

  李青默然收回視線,無可奈何。

  一邊,朱婉清呢喃,泣訴這些年來的思念,悲傷中又帶著即將相逢的期待,渾濁的雙眼滿是眷戀、希冀。

  她蒼老枯瘦的手掌一遍遍摩挲著墓碑,好似在撫摸著夫君臉頰,溫柔,深情……

  石碑冰冷,可她的心很暖,想到不久之後,就要和夫君團聚,甚至還能見到最好的爹爹,最溫柔的娘親,又可以做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了……傷感漸淡,歡喜愈濃。

  「對不起呀宏哥,讓你遷就了我一輩子……」她呢喃說著,「下輩子,不潑辣了,不任性了,不恃寵而驕了……」

  許久,

  李青啞聲說:「彼此相愛的兩個人,得寵的幸福,寵著的何嘗不幸福?寵著心愛之人,本就是件極致享受之事。」

  朱婉清抹了下眼角,搖搖頭,又點點頭,末了,說:「下輩子,我想做寵人的人。」

  「好!」

  「李叔。」

  「嗯。」

  「對不起,我們……都不孝。」朱婉清滿目心疼,歉疚,「不能侍奉您,反倒讓您為之哀傷。」

  「你這小丫頭……」李青理了理她額前被風亂的白髮,「怪只怪是李叔命苦,怎能怪的到你們呢?」

  「不傷心好不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朱婉清,吃吃說道,「侄女要去見宏哥,爹爹和娘親了,不難過好不好?」

  「嗯,不傷心,不難過。」

  「真的?」

  「真的。」李青露出一個溫和笑容,「李叔習慣了。」

  習慣了。

  這三個字的分量之重,讓兄妹二人窒息。

  兩任永青侯,大明國師,大明長生者……

  威風嗎?

  威風!

  上敢惹皇帝,下敢懟百官,上得了朝堂,下得了戰場,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可比得?

  悲苦嗎?

  悲苦!

  愛人,親人,摯友……一個又一個離去,唯他長存,怎能不苦?

  習慣嗎?

  不習慣!

  怎能習慣?

  扶大明百餘年,這背後的辛酸與苦楚,誰能體會?

  他不是天生的智者,更不是天生的政治家,他的智慧,他的權謀,不過是時間長河酷刑之下的一點點回饋

  這只是個道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