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嚴嵩啊!」李青詫異了下,側過身,「進來吧。」
嚴嵩直起腰,卻不挪動步子,「國師先請。」
李青懶得客套,轉身往裡走,若不是嚴嵩表現不錯,他都不會與其耽擱功夫。
嚴嵩進院,輕輕關上門,這才亦步亦趨地跟上。
客堂。
二人分賓主落座。
李青開門見山,「嚴侍郎大清早來此,所為何事?」
嚴嵩抬頭望了眼外面升的老高的太陽,心說:這都辰時末了,還大清早呢?
「啊,是這樣,下官仰慕……」
「這些套話就省了吧,我不愛聽這個。」
「呃……是。」嚴嵩斟酌了下措詞,道,「國師既已知下官晉升,當也知道下官因何緣由晉升吧?」
李青微微頷首:「那篇萬字文章寫的不錯!」
「國師謬讚了。」嚴嵩心頭一喜,瞬間放鬆許多,沉吟了下,直言不諱道,「人常說,靠棵大樹好乘涼。下官弘治十八年中進士,入翰林院,選庶吉士,時至嘉靖四年初,也就是去年……二十年來不進反退,直至費大學士念同鄉之誼舉薦,才得以進京在國子監擔任祭酒……短短一年有餘,搖身一變,晉升禮部右侍郎……」
嚴嵩搓著手,往手掌心哈著氣,說道:「人之際遇充滿不確定性,不怕國師大人笑話,下官……實不願丟了這得之不易的官職。」
「你倒實誠。」李青態度緩和了些,隨即打趣,「不過,你這禮數可一點也不周到啊。」
嚴嵩呆了呆,啞然卻不敢笑,吭哧半晌,窘迫道:
「素聞國師大人兩袖清風,下官怎敢污了國師清名?」
其實,他根本拿不出來像樣的東西,總不能拎兩隻老母雞,挎一籃子雞蛋登門吧?
當然,擠一擠還是能擠出一點銀子出來,只是,同樣買不到像樣的東西,京師物價比之金陵還要高出一籌。
正常生活還好,可一旦涉及到迎來送往的文雅之物,就不是當下嚴嵩能染指的了。
官場上送禮司空見慣,莫說這大明權力中心,哪怕一縣之地,都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人情世故』,本質上都一樣,只是小地方和大地方的區別。
不過,嚴嵩委實沒料到,這位國師大人竟能如此直白的點出來。
一時間,不由得滿心自卑和苦澀。
「玩笑之語,當不得真。」李青笑著擺擺手,「所以,你想靠著我這棵大樹?」
嚴嵩匆忙整理了下情緒,乾笑笑:「下官對國師仰慕已久。」
「我做國師不比你做國子監祭酒長,何談已久?」李青好笑道,「你對我就這麼有信心?誠然,我現在勉強稱得上風光,內閣一眾大學士基本都會給點面子,可說起官場影響力以及權柄……並不顯山露水,何況,你怎麼就確定我不是泥菩薩過江?」
嚴嵩默然。
「以國師的本事,自不需要下官幫扶什麼,可……哪怕是一步閒棋,總也有派上用場的可能,不是嗎?」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國師與黃公公之事……下官聽說了一些。」嚴嵩如實說。
「這就合理了。」李青緩緩點頭,「這件事雖算不得秘密,卻遠沒有人盡皆知,你既有門路,何不與之交好?」
嚴嵩苦嘆道:「國師以為下官何以從南直隸翰林侍讀,一躍成為國子監祭酒?」
李青揚了揚下巴。
嚴嵩忙給出答案:「這些年下官雖從未涉足廟堂之上,卻一直在養名,無論是抱恙歸鄉期間賦詩作文、為地方修訂府志,還是復官之後抨擊弊政等種種之舉,都是基於此,費大學士舉薦下官,確有念及同鄉之誼,可更多是下官營造的清譽美名,契合清流一派。」
頓了頓,嘆息:「不出意外的話,下官也就止步於國子監祭酒了,只能淪為清流喉舌。」
「你不甘心,故叛出清流,才有了那篇萬字書對吧?」
「是!」嚴嵩直言不諱,「我嚴嵩也不想只做個國子監祭酒。」
「坦蕩!」李青笑眯眯道,「我就喜歡坦蕩的人。」
見狀,嚴嵩總算是有了幾分底氣,不再惴惴不安。
略一沉吟,索性坦蕩到底,道:「其實,在拋出那篇文章之後,下官與清流就決裂了,可皇上提拔之後,反而有了一絲轉機,實不相瞞,這幾日六部之中不乏有人拉攏,國師與黃公公之秘聞,故才得知。只是……下官深思熟慮之後,還是以為清流靠不住。」
「是嗎?」
「呃……當然了,更多是出自皇上,皇上能提拔我上來,也能一腳踹我下去。」嚴嵩乾脆底褲都不要了。
李青輕笑道:「這才是全部實話,嗯…,你的顧慮是對的,真若投身這所謂的清流,你連國子監祭酒都做不成。」
「國師高見,嵩也如此作想。」
李青陡然升起一陣雞皮疙瘩,沒好氣道,「我還沒答應你呢,別套近乎。」
「……」嚴嵩訕訕,「皇上日理萬機,且提拔我更多是出自政治考量,正因如此,他日多半也會出於政治考量,貶我的官。」
嚴嵩苦澀嘆道:「無論投身清流,還是站隊皇上,於我而言風險都不小,思來想去,唯有國師大人才是最佳選擇。」
言罷,嚴嵩搓手哈氣,不再言語。
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全說了,若是對方仍不答應,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只能再想辦法。
李青也沒說話,蹙眉思忖……
許久,
「你以為張璁、桂萼之流,如何?」
「啊?」嚴嵩呆住。
這個問題,實在是讓他措手不及,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李青笑了笑,道:「實話實說便好,出的你口,入的我耳。我剛才也說了,我喜歡你的坦蕩。」
嚴嵩緩緩點頭,陷入思量……
半晌,開口道:「張桂兩位大學士,上位史著實不算光彩,可若真深究的話……滿朝公卿又有幾人的上位史光明磊落?就拿一條鞭法來說,可不是一句利國利民能概括的,若推行得當功在千秋,我亦心嚮往之啊……」
言罷,小心翼翼的看著李青。
「心裡話?」
「心裡話!」嚴嵩點頭。
「嗯,說得很好。」
嚴嵩立時喜出望外,激動道:「這麼說,國師是同意了?」
「同意什麼?」
嚴嵩一呆,喜悅的神情猶在,卻是完全僵化,瞧著十分滑稽。
李青哈哈一笑:「我若真答應了你,反而是在害你。不過,你既有這個心,必要時候為你美言兩句,我還是肯的,別的,就不要想了。」
嚴嵩失望。
李青卻道:「只要你保持言行一致,能否晉升我不做保證,可至少能保你不被擼下去,這個禮部右侍郎,絕對能讓你坐穩!」
「當真?」嚴嵩希望之火再次熊熊燃燒!
李青嗤笑:「我有必要騙你?」
「呃呵呵……自然是沒有的。」嚴嵩連連點頭,本還想再說些近乎話,卻見李青有些不耐,只好起身道,「門下告辭。」
「說了,我沒有建立門庭的打算。」李青淡淡道,「你做的是大明的官,不是我的門下!」
嚴嵩只好乾笑改口:「下官告辭!」
「慢走!」
……
乾清宮。
「大抵就是這樣!」李青講述了『清早』之事,慢條斯理的品茗。
朱厚熜心下十分愉悅,與嚴嵩無關,他開心的是李青的態度。
不隱瞞,不專權,更不愛權……
「先生以為如何?」朱厚熜反問,其實他心下已然決定,無論李青說什麼,他都會予以支持,這是對其行為的肯定,以及回饋。
李青:「皇上以為張桂如何?」
「哦?哈哈……朕明白了。」
「明白什麼?」
「明白……」朱厚熜頓了下,恍然失笑,「明白嚴嵩了。」
李青這才露出笑意,難得語重心長,「你之前說過,治國的精髓在治臣,這話不錯,而治臣的精髓在用臣,重在怎麼用、如何用。當然,陰謀陽謀也可用,然,這些是遇到棘手問題不得已的行為,卻不是治國之道。做人要大度,做皇帝更是如此,心大,大明才大。」
頓了頓,說了段玄之又玄,虛無渺飄的話:「真龍天子無不是大氣運者,國運昌隆亦會反哺己身,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朱厚熜怔了怔,旋即目瞪口呆。
「先生的意思是……?」
李青不置可否的一笑,「我先去忙了。」
朱厚熜欲言又止,終是沒叫住李青,口中喃喃道:「莫非這才是他百餘年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的根源所在?」
這完全說得通,不然,誰會任勞任怨百餘年?
朱厚熜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只有黃錦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不過,念及李青也是出於好心,便也沒說什麼。
朱厚熜瞥見他的小動作,失笑道:「怎麼,都這麼長時間了,還記仇呢?」
黃錦的傷已然好了,只留下淡淡的疤痕還未徹底恢復,不過,心理創傷猶在,看李青自然不爽。
「奴婢哪敢記大明國師的仇啊?」黃錦哼了哼,「奴婢就是單純看不慣他!」
朱厚熜嘴角扯了扯,脫口蹦出一句:「你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