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倒是想,可情況不允許。
大禮重議之事的確基本平息,可朱厚熜的形式做派太不討喜,若任其發展下去,早晚會在剛愎自用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何況,接下來還有改革呢。
李青自己也想趁著機會,推動自己之前制定的計劃,短期內他還是要在朝廷待著的。
「護送楊慎到了地方,我就回來。」
「當真?」
「自然!」李青頷首,繼而道,「皇上既已答應先抑後揚的處置方法,不知準備何時再度啟用楊慎?」
聞言,朱厚熜心中泛酸,「罪名還未定下,人也還在京師,愛卿何以這般急迫?莫不成以為朕言而無信?」
李青沒說話,只是平靜的看著他,意思明顯——你說呢?
朱厚熜又羞又惱,悶悶道:「天子一言九鼎,愛卿放心便是!」
李青不置可否,問道:「所以……你發現問題了嗎?」
「什麼?」
「懷疑的種子已經埋下了。」李青道,「如若不及時糾正,之後發芽、茁壯成長是必然,終有朝一日會演變成君臣之間,相互演戲、相互糊弄的局面,這就是追求短期利益必須付出的代價。」
「李百戶你放肆!」黃錦連忙瞪眼,又是緊張,又是生氣——咱家是說幫你求情來著,可皇上都沒跟你一般見識,你不要沒事兒找事兒。
李青沒搭理他,繼續道:「這就好比做生意,你坑人家一次,再之後,人家就未必跟你共事了。即便共事,也萬不會再如最初那般信任,你想把生意繼續做下去,就要支出額外的信任成本,這便是俗語中的貪小便宜吃大虧。」
頓了下,「都說奸商奸商,可真正的大商賈,沒幾個靠耍心眼兒發的家,相反,生意做的越大,越愛惜信譽……」
李青輕嘆道:「當一個皇帝徹底失去信譽,失去公信力的時候,你猜……會是怎樣一番局面?」
朱厚熜一滯,緊接著,神色難看到極點。
「猜疑一旦形成,想要糾正千難萬難。」李青吁了口氣,「誠然,你是皇帝,群臣都是皇權之下的既得利益者,他們再惱、再恨,也無法真的對你如何,可他們有太多辦法讓你難受了,甚至……在徹底失去希望之後,乾脆摒棄道德操守,無底線奉迎你、取悅你,然後轉過身禍害百姓、社稷!」
朱厚熜腮幫子咬的邦邦硬,卻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李青繼續:「以權養勢,勢大成權,可你把『勢』養成什麼樣了?」
「朕……」朱厚熜面孔漲紅,「朕只是一心想有番作為,更無禍害祖宗江山的心思!」
「這話我不懷疑!」李青微微頷首,「忠言逆耳,皇上不生氣吧?」
「不,怎麼會?」朱厚熜強擠出笑意,嗓音走調,一臉大度,「無,無妨!」
李青欣然拱手:「皇上虛懷若谷!」
「呵呵……這不算什麼。」
難的聽李青說好聽的,朱厚熜受傷的心得到了極大治癒,卻不料,李青的恭維卻是鋪墊。
李青笑笑,「既如此,那我再說兩句……」
朱厚熜:「……」
黃錦:「……」
還來?
黃錦真的有種捂李青嘴的衝動——好好好,你是真看得起咱家啊,照你這麼個作死法,莫說咱家一個奴婢,再加一個陸炳也無濟於事,你再這樣……咱家可真不管了。
「咳,咳咳咳……」黃錦一邊咳嗽,一邊對李青擠眉弄眼……
只是他的演技太拙劣,連朱厚熜都瞧得分明。
「上一邊咳嗽去!!」
「哎!」黃錦一縮脖子,耷拉著腦袋走向一邊。
朱厚熜呼了口氣,道:「愛卿直言便是。」
他現在的耐受閾值,已然被皇太后拔到了一個非常離譜的高度,自覺無論李青說什麼,都能扛得住。
「皇上可知自己家最欠缺的是什麼?」
「這個……朕雖年輕,卻從未敢懈怠,自認非常勤政。」朱厚熜說。
「咱家可以作證。」遠處,黃錦附和。
李青只是笑笑,道:「我說的是為君之道,治國之道。」
「愛卿以為朕做的不夠好?」
「是很差勁。」李青直言不諱。
黃錦默默背過身去,這因果太大了,不是他一個奴婢能背的,哪怕他是皇帝絕對的心腹。
不是咱家不仗義,是你太能作死了……黃錦無奈又心憂。
先有皇太后,後有李百戶,皇上可彆氣出個好歹啊!
李青:「君臣矛盾歷朝歷代皆有,這幾乎可以說是常態了,我大明朝亦沒有免俗,不過……皇上可以看看之前大明皇帝,他們都是怎麼做的?」
「愛卿直言便是!」朱厚熜輕哼,「列祖列宗的實錄朕不敢說熟讀,卻也基本了解,朕倒是沒發現有何不同?」
哪怕明知李青身份,哪怕耐受閾值已被拔高,朱厚熜仍是有些遭不住。
「皇權更迭期間,皇權向來勢弱,猶以宣宗之後最為明顯,英宗……憲宗初登大寶時,不也一樣以鞏固皇權為第一要務?今朕如此,何錯之有?」朱厚熜不服,「難道憲宗皇帝不夠英明?」
「憲宗自然英明!」李青頷首。
朱厚熜:「所以朕沒錯!」
「鞏固皇權是沒錯,可鞏固皇權的方式錯了,大錯特錯。」李青淡淡道,「遠的不說,就拿先帝來說吧,正德一朝,君臣關係降到冰點,可即便那般,權力架構的基本盤依舊未曾動搖,堅如磐石!」
「你說朕動搖了?」
「已經有了跡象!」李青說道,「你之前,皇帝向來都是直面對抗,多以大開大合,要麼以武抑文,要麼以宦官壓百官……」
朱厚熜輕哼道:「這些都是歷史的常規套路罷了,文官對此早已有了應對之法,隨著時代發展,治國亦要與時俱進才是。」
「那你先說吧。」李青抄起筷子吃喝,「你說完我再說。」
朱厚熜也不客氣,當即道:「文官勢大是必然,一來,沒那麼多仗可打,二來,隨著國家持續安定,國家重心只能放在財政上面,而這方面……武將並不在行。」
「以武抑文難以奏效,以太監製衡文官也非上策。」朱厚熜哼道,「為今之計,當以文官治理文官,方為上策!」
「何為治國?治國在治臣!治理好了臣子,便治理好了國家……」朱厚熜侃侃而談,良久,問,「朕可有說錯?」
李青放下筷子,問:「說完了?」
朱厚熜滯了下,悶悶道:「說完了。」
「嗯,那該我了。」李青嘆道,「首先,你說的這些基本都對,猶以治國治臣論!」
朱厚熜嘴角本能上翹了幾分,隨即又止住,淡淡道,「說但是吧!」
「然而,」李青道,「你與歷代先帝最大的不同是……唯獨你,你把自己摘出來,徹底摘了出來,致力於穩坐釣魚台,超然世外!」
「這不該是一個皇帝該有的風度與擔當!」李青不掩飾失望,嘆道,「其實你一點也不勤奮,相反,你很懶惰,因為你根本沒想過下場。」
「為何……」
「聽我把話說完!」李青強勢打斷,「你怎麼想的我知道,先是削弱廠衛,砍太監一刀,再對外戚動手,又斬一刀;接著,把權力全部下放群臣,如此一來,君臣之間的天然矛盾便會被大幅度削弱,你自然輕鬆。」
頓了頓,「再之後大搞制衡,將文官分化成多個陣營相互鬥法……這樣你便可以先天不敗,因為他們的敵人不再是皇帝,而是對立陣營……這種時候你便可以扶持老二對付老大,讓老大自顧不暇,當老二成為老大之後,再培養一個老二出來……」
李青嗤笑道:「長此以往的內耗下去,權力場這汪水只會越來越渾,從渾水淪為泥潭越陷越深……最終萬劫不復。」
「到了那時候,再重新啟用廠衛、宦官,也無濟於事了,不過是將黨政推向高潮罷了。」李青說道,「以武抑文,以太監製衡百官,這漢時就開始沿用了,何以千餘年下來,還是這幾招?難道就你一人聰明?」
「朕……」朱厚熜的臉已然成了醬紫色。
好似被扒光衣裳,隱私暴露在陽光之下。羞恥感充滿他的胸腔……
然,李青仍沒放過他的意思,揮舞長鞭,反覆鞭撻……
「你自詡聰明,實則自以為是,太過短視,沒有長遠眼光。出爾反爾,更敗壞了人品,當然了,這也不能全怪你,你畢竟只是藩王世子出身,缺乏正統的皇太子教育,追求精緻利己倒也情有可緣……」
李青從做皇帝,做人,出身……各種角度出發,三百六十度無死角鞭撻……
若說之前張氏是物理傷害,那李青則是魔法傷害,直入靈魂的暴擊……
朱厚熜面頰醬紫,鼻樑灰青,嘴唇哆嗦,呼吸顫抖……
「嘩啦……」
朱厚熜身子一歪,連邊上同杯碗碟筷一同摔在地上,湯汁菜餚灑得一身都是,他卻恍若未覺,如同上了岸的魚兒,嘴巴一開一合,好似窒息了一般……
黃錦驚駭欲絕,搶撲上前,「皇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