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舉目四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期待著他拿個主意。
這讓他既無奈,又心累。
以前他是那麼熱衷權力,可時至今日,他卻只有濃濃的疲憊,厭倦。
誠然,楊廷和上了歲數,不過,在廟堂之上這個歲數仍能奮戰,可他現在是真的不想拼了。
沒有意義,不管他再怎麼努力,前面總有一個人不可逾越,這人不是皇帝,卻是橫亘在皇帝、大臣中間百餘年的存在,超然而強大,
令人絕望!
「諸位,歷朝歷代的皇帝,對人事調度上面……都有些許私心。」楊廷和苦笑著說,「皇上並沒動本官,也未讓那張璁做次輔,如此也算克制了。」
「這還克制啊?」戶部尚書哼道,「這短短半年功夫,上上下下都換了多少人了?」
「就是,楊大學士,你可不能泄氣啊。」
「楊大人,那張璁何德何能?」
「今張璁靠帝寵一步登天,他日還有會李璁、王璁,如此下去……待皇上嘗到甜頭,還不得效仿憲宗皇帝,大搞傳奉官?」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楊首輔你表明一下態度!」
「……」楊廷和疲倦道:「皇上大抵不會那般,至於中下層的替換……朝廷確也需要生機,老夫老矣……」
頓了頓,「就此事而言,本官可以上奏皇上,不過,諸位還是要以大局為重,本官一人上疏便是。」
他表現得很得體,既沒駁了這群同僚的面子,也彰顯了『老大』的氣魄。
同時,也可以達到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目的。
差不多了,該考慮致仕還鄉的事兒了……楊廷和在心裡盤算著。
廟堂浮沉數十載,他是真的累了。
「怎能讓楊大人一人上疏?」
「大家一起,人多力量大!」
見又要吵吵起來,楊廷和忙道:「這樣,本官先上疏,若效果可以,諸位也不用再勞心費神了,如若不行,再聯名上疏可好?」
聞言,眾大佬緩緩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認可了這個辦法。
其實他們不是故意讓楊廷和當出頭鳥,而是想讓楊廷和牽頭,他們一擁而上,迫使皇帝妥協。
不想楊廷和竟這般夠意思,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當然是說好聽話啊!
一時間,溢美之詞不絕於耳……
好一番場面之後,眾大佬提出告辭,楊廷和起身相送。
待重新回到客堂,楊廷和臉上的假笑徹底消失,只留下無奈和複雜。
「父親。」楊慎走進來,「可是……關於那張璁的事?」
「嗯。」楊廷和揉著眉間,疲倦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新帝雖不是正德皇帝,可更不是弘治皇帝,皇權和臣權天然衝突,除非一方妥協才能心平氣和,然,皇帝不肯,百官亦然,這就註定會起矛盾。」
楊慎斟酌著說道:「其他還好,可那張璁的晉升速度未免太快了,皇上如此,確實不該。」
「不該?」
「是的,連續進京趕考七次,才勉強在正德十五年中進士,今嘉靖元年一躍成為內閣大學士……皇上這根本就不是提拔人才。」楊慎皺眉問,「如此行為,難道應該?」
楊廷和呵呵笑道:「很多事一旦涉及自身,又有幾人可做到公平公正?皇帝坐擁天下不假,可皇帝大多時候,還是以個人意志為主導的人,哪有無私的皇帝?」
他笑容發苦,「站在皇帝的立場來看,這很應該。」
「可這是對的嗎?」楊慎不認可,據理力爭。
楊廷和微微搖頭:「不對,可廟堂之上大多時候不分對錯,你莫以對錯看待問題。」
頓了頓,「不要再裝病了,準備一下,去南直隸做侍郎去吧。」
「啊?」楊慎驚詫道,「父親,你之前不是說,皇上這是……賄賂你嗎?」
「可以是賄賂,也可以是隆恩。」楊廷和笑著說。
「父親,兒子不太明白。」
「我接受了,並予以回饋便是賄賂;我接受了,卻依舊堅定自己原有的立場,便是皇帝隆恩。」
楊慎驚道:「父親,這萬萬不可,皇上對你本就不滿,他只是離不開你,可你若如此,勢必加劇你們之間……」
「無妨!」
楊廷和打斷兒子,微笑道:「為父年事已高,就此退養享受殘年不也挺好?你真想父親干到死?」
「我……」
「真若那樣就太討人嫌了。」楊廷和苦笑道,「可不是皇帝!」
楊慎沉默許久,苦澀道:「可父親若就此下野,又不知會鬧出多大亂子呢,自皇上登基,全賴父親在君臣之間周旋,方才得以朝局平穩,如若……」
「不當緊,不當緊的。」楊廷和輕輕擺手,道,「莫把你爹看得太重了,事實上,少了一個楊廷和問題不大,先帝驟然病逝,大明就國將不國了?
皇權更迭都未出大亂子,你爹下野,又能有多大風浪?」
楊慎無言。
「你去沐浴一下,換上官服進宮面聖去吧。」楊廷和道,「你的人生還很長,待未來朝局平穩,有的是你大展拳腳的機會,眼下,不是你發力的時候。」
「父親,兒子……」
「婆婆媽媽,成何體統!」楊廷和冷然道,「記著,除非皇帝御令,否則萬不能主動上疏回京。」
他越這樣說,楊慎越是擔憂。
「父親,你是想破釜沉舟對吧?」
「……又不是你死我活,算什麼破釜沉舟?」楊廷和笑罵,「為父本就想歇歇了,如今機會正好,又能為你鋪墊一下,兩全其美的事,怎麼就破釜沉舟了?」
楊慎無奈道:「這樣的晉升方式,兒子於心不安。」
「於心不安?」楊廷和撂了臉子,冷哼:「官場素來黑暗,你若想做那道德高尚之人,現在就把官辭了吧,咱們父子一起回老家,到手機會都要往外推,待老子餘威已過,你必將舉步維艱!」
楊慎心裡很不舒服,有個首輔老子是便利,可也會有許多有色眼光。
今聽父親也這般說,楊慎更加鬱悶:「我靠自己也行!」
「呵呵!」楊廷和冷笑,「一個合格的政客,需要具備利用可利用的一切資源,在沒有可利用資源的情況下,還要主動創造。拋棄你的道德潔癖,好人做不好官,更做不了好官!」
楊廷和哼道:「想要一展胸中抱負,必須要有足夠的權力,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可沒機會指點江山,而想要獲得足夠的權力,就必須要懂得順勢、借勢,懂嗎!?」
楊慎不認同,卻也無話可駁。
楊廷和舒了口氣,道:「去吧,你這個侍郎之位不是父親向皇上求來的,是皇上主動給的,不用有心理負擔。」
頓了下,他語氣變得柔和,道:「兒啊,你當考慮的是如何用手中的權力做事,而不是吹毛求疵的糾結手中的權力干不乾淨!」
「兒子……明白了。」楊慎輕輕點頭。
心中還是不舒服,可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楊慎呼了口氣,拱手一揖:「兒子這就去沐浴,隨即進宮面聖,去南直隸就任。」
…
次日,楊慎踏上了去南直隸就職的路……
再一日,楊廷和在早朝上對張璁一通貶損,同時,公開彈劾皇帝為國選賢的態度不端正……
朱厚熜人都傻了。
不是,我剛讓你兒子去南直隸做侍郎,你就給我玩這個?
得了便宜還賣乖?
欺朕太甚!
朱厚熜勃然大怒,狂摔紙鎮……
幸賴,他那脾氣暴躁的堂哥朱厚照規定御案改用木製紙鎮,不然,又會有兩塊極品美玉被糟蹋了。
朱厚熜有心計、有城府,可也有衝動、有血性。
這與他的年齡有關,畢竟也才十五歲的少年,被老楊頭一通明里暗裡的罵,哪能心平氣和?
他不是沒挨過罵,事實上言官經常罵他。
可楊廷和不一樣,他權柄極大,他罵皇帝代表著風向標。
果不其然,楊廷和帶了頭,六部九卿隨即跟進,一股腦的傾泄不滿,順便要求皇帝罷免張璁。
同時,還把朱厚熜的那些明里暗裡的小動作,全擺到了檯面上,進行鞭屍……
朱厚熜被罵到破防!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如何。
這麼多舉足輕重的大員,他可沒魄力一下全治罪,真若那樣的話,他沒辦法收場!
於是,
他認慫了。
不過,他只認慫,不認錯。
罷免張璁是不行的,朕也不計較你們罵朕,朕只是被你們罵的生病了。
與其整日挨罵,不如躺平歇歇,這是朱厚熜破防之後的感悟。
如此,倒也真的切實有效。
皇帝抱恙在身,還能如何?
難不成抓著太醫脖頸子,去乾清宮當面對峙?
真要是那樣的話……可就跟造反沒區別了。
紅線在哪兒,這些人門清,自不會做出找死的事。
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們就治不了皇帝了,比如……請辭。
這時代,請辭不是真的想辭職,而是逼迫皇帝妥協的手段!
皇帝自然也明白,可皇帝亦不敢假戲真做,因為這是集體請辭……
朱厚熜妥協了,罷免了張璁的內閣大學士之職,不過,這也激發了君臣二人的同仇敵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