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少年思親

  京師。

  夜幕剛剛來臨,皇宮大內就亮起盞盞燈籠,火紅一片。

  數月過去,朱厚熜已習慣了大內之堂皇,沒了新奇、震撼,有的只是空虛、離愁。

  離中秋佳節越來越近,他也愈發思念親人,母妃、姐妹。

  「皇上,天涼了。」

  黃錦從櫃中取出明黃色披風,來到殿門口為其披上,「皇上這是……想家了?」

  「嗯…。」朱厚熜微微點了點下巴,「黃錦啊。」

  「皇上您說。」

  「你想不想家啊?」

  「奴婢……」黃錦撓了撓頭,道,「奴婢自小就入了興王府,現在都記不得家是什麼樣子了。」

  朱厚熜嘆了口氣,苦澀道:「怕是朕有朝一日,也會如你這般啊。」

  黃錦不知這話該怎麼接,索性低下頭,悶不吭聲。

  默了會兒,「皇上當心著涼,回殿中吧?」

  黃錦彎腰撫了撫披風褶皺,嘴上說著,「這還沒中秋呢,晚上就開始有些冷了,真不知三九天會冷到什麼地步。」

  「你這一身膘還怕冷?」朱厚熜忍俊不禁,「真是白吃了。」

  見他笑了,黃錦也開心起來,本就不大的眼睛更小了,「嘿嘿……奴婢這是虛胖。」

  朱厚熜嗤笑搖頭,又望了眼剛升起不久月亮,轉身往殿內走去。

  黃錦忙也跟上……

  坐在御座前,朱厚熜望著一書案的奏疏,兩眼無神,目無聚焦。

  黃錦小心翼翼道:「皇上,奏疏不是批覆完了嗎?」

  「朕不是怯於公務……」朱厚熜搖了搖頭,喃喃自語,「原來做皇帝也沒那麼好啊……」

  黃錦不敢接話,只好佯裝沒聽到,轉而說起能讓其開心的事兒。

  「都快中秋了,離過年也不遠了,這過了年啊,就是嘉靖元年了,到時候,皇上也該大婚了呢……」

  朱厚熜沒心情聽這些,慍怒道:「與其說嘉靖元年,不如說是弘治元年。」

  「皇上您這就多心了。」黃錦安撫道,「天大地大,皇帝最大,他們還敢反了不成?」

  「呵呵,你真當他們赤膽忠心?」朱厚熜譏笑一聲,緩緩靠回椅背,仰頭嘆息,「他們跪的不是皇帝,而是權力,忠君是他們的口號,聖人是他們的武器……這說到底啊,不過是為了兩個字,一個是權,一個是利,余者……呵呵,虛的!都是虛的……」

  黃錦憨笑笑,又沒了音兒。

  自從主子做了皇帝,他也不敢像以前那般隨意了。

  「怎麼不說話?」朱厚熜身體一下前傾,不悅道,「連你也對朕生分了?」

  黃錦駭了一跳,搶撲在地上瘋狂搖頭,卻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朱厚熜盯著他,少頃,忽又笑了, 笑罵:「還是那麼蠢笨,起來吧。」

  「哎。」黃錦戰戰兢兢起身。

  「搬張椅子來」

  「喔。」

  「坐。」

  「啊?」

  「坐!」

  「是。」黃錦顫巍巍坐下。

  朱厚熜神色變得柔和,輕聲道:「就像在興王府那樣,陪我聊聊天、說說話,不用把我當皇帝。」

  黃錦訥訥點頭:「好。」

  「嗯…。」朱厚熜重又靠回椅背,「說吧,什麼都可說得,說什麼都赦你無罪。」

  「哎。」黃錦點頭,然,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吭哧了好半晌,道:「皇上若是思念獻王妃,可以將獻王妃接過來啊,還有郡主……不,長公主她們,您現在是皇帝了,接親人來京百官總不至於反對吧?」

  朱厚熜苦笑:「你覺得這很容易?」

  「很難嗎?」黃錦疑惑,「之前欽差去興王府時,也說過皇上登基之後,可接獻王妃她們入京的啊!」

  朱厚熜張了張嘴,卻又陷入沉思……

  他當然知道接母妃進京不是什麼難事,他頭疼的是該讓母妃以什麼身份入京,按照他的意願,自然是太后之身入宮,可問題是……張太后答應嗎?

  以楊廷和為首的大臣們答應嗎?

  不會!

  可若以獻王妃的身份入宮,朱厚熜無法接受,也不能接受,這也是他遲遲不接母妃、姐妹進宮的原因。

  可就這麼一直拖著?

  都快中秋了啊!

  少年天資聰穎,卻也是個才十四歲的少年,他不是媽寶男,可也有著濃郁的情感依賴。

  尤其,周圍都是滿滿的惡意,這讓他的情感需求愈發旺盛。

  這座偌大皇宮,真心想他好,盼他好的,除了瞎眼的老奶奶,大概也就剩眼前這個大伴了。

  可他們能提供情感依賴並不大,更不能給他提供安全感。

  蔣氏不同!

  從情感上,她是朱厚熜生母,於一個少年,且還是喪父的少年來說,母親是他唯一可全身心依賴的人了。

  從事實上,她是皇帝生母,能以此為基礎間接幫助兒子打破鐵板一塊的後宮格局。

  而且,朱厚熜亦可從孝道出發,以此來對抗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

  大明以孝治國,孝道的力量不容小覷!

  基於此,朱厚熜迫切想接母妃進宮。

  但這有個前提——

  母妃不能以興獻王妃身份進宮,必須以太后身份進宮。

  可一想到張太后、楊廷和,他就由衷忌憚。

  張氏不必多說,丈夫是皇帝,兒子是皇帝,現在又是他名義上的母后,他根本動不了!

  至於楊廷和……

  朱厚熜亦不敢小覷。

  這可不是一個只會玩弄權術的權臣,他對政治的理解、見識,以及超強的政治能力……讓朱厚熜不僅忌憚、恐懼,也喜歡、不舍。

  隨著這段時間的相處,朱厚熜漸漸對楊廷和有了豐富認識。

  這是個有理想、有抱負、有能力、有手腕的權臣,平心而論,並沒有多壞,於政治上對自己也不藏私。

  宗祿永額,京衛武學,募兵制度……正德一朝樁樁件件舉措,利弊得失都毫無保留的闡述給自己,並相對客觀的傳授、輔助自己對朝政的認識……

  漸漸地,朱厚熜對楊廷和的情感變得複雜起來。

  不再一味的討厭,也有肯定,甚至……讚賞、惜才。

  奈何……這是個守舊派的代表,致力於恢復到弘治一朝君臣共治的局面。

  可朱厚熜明白,這所謂的君臣共治,實則是皇權旁落的體現,更明白失去至尊威勢的皇帝,臣子會放肆到什麼程度。

  這點,楊廷和也知道!

  可他覺得相較於正德朝,弘治朝的模式更健康。

  朱厚熜相當不認同,奈何……他奈何不了楊廷和!

  「呼~」朱厚熜幽幽吐出一口抑鬱之氣,笑笑道,「你說的對。」

  黃錦很開心,眼睛更小了,起身便往外走。

  「幹嘛去?」

  黃錦駐足,語氣輕快道:「打洗腳水去,泡泡腳能解乏,晚上也能睡得香,皇上日理萬機可不能累著了。」

  朱厚熜輕輕笑了笑,語調同樣輕快:「嗯,去吧。」

  「哎。」黃錦彎了下腰,轉身去了。

  朱厚熜臉上的笑意停留許久,才緩緩斂去。

  靠回椅上,輕聲自語:「是該接母妃她們進宮了……如黃錦所說,離改元不算遠了,我得早做打算……」

  …

  ~

  中秋節。

  柿子稀軟,石榴通紅,李青摘了好幾大籃子,他一個人也吃不了這些,便讓李雪兒帶回永青侯府大半,分給小輩、下人……省得浪費。

  今年他沒心情做柿餅子!

  李宏的身體狀況尚且良好,心情愉悅,又有李青藥膳、真氣、針灸調養,這股子精氣神預計保持到過年都富裕。

  中午聚了餐,分食了月餅,李青又以真氣梳理一番,再又望,聞,問,切;確定不會有差池,這才道:

  「我要去京師一趟,預計一個月之內返回,小雪兒,你來監督你爹,別讓他偷喝酒。」

  「好的!」李雪兒點點頭,朝老子壞笑道,「爹,話你都也聽到了,到時候可別怪我。」

  李宏好笑道:「你爹還想多活兩天呢,放心就是了。」

  時至今日,李浩也知道了不對勁兒,擔憂道:「青爺,我爹這病……真沒有痊癒的可能了嗎?」

  李宏:「你爹我沒啥大病,就是單純老了而已,何來痊癒不痊癒之說?生老病死,不可避免,其實……也沒啥。人人都要走到這一步。」

  朱婉清默了下,輕輕頷首道:「你爹說的對,人嘛,都會走到這一步,看開了……也沒什麼。」

  「婉清,說話可要算數啊!」李宏借著話茬,忙道,「當著乾爹的面,你做個保證。」

  朱婉清蹙眉:「做什麼保證?」

  「他日……好好生活。」李宏說。

  朱婉清冷笑:「怎麼,你就這麼迫不及待讓我做寡婦?」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那你幾個意思?」

  「好了好了,」李青沒好氣道,「好好的咋又吵起來了,這個他日……還早的很呢,不說這個。」

  頓了頓,「飯菜吃了,月餅也吃了,都回去吧,今夜好好賞月,放放煙花什麼的……過節嘛,最重要的是開心。」

  「那你呢?」李雪兒問,「你不一起嗎?」

  「我不喜歡熱鬧。」

  「其實……其實也沒啥,你無需……」李雪兒弱弱道,「過于謹慎。」

  李青說道:「明日趕路,我得好好補覺,就不去侯府了。」

  一向沒心沒肺的李浩突然有些傷感,道:「青爺,那是你的家啊!」

  李青笑笑:「現在是你們的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