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台周圍,圍攏了很多百姓,看樣子對高台上的人講的話都不太在意,但又不能離去,顯然是被強迫而來。
高台上的胡人,一點也沒有因為聽眾的漠然而受打擊,翻動著手裡一本書冊,繼續津津有味的講解著。
「我們烏雄人挖掘出來的這些古代史書《恆雄史記》,把天下人的源頭,都寫得明明白白,比如這一段。」
「蚩尤就是烏雄古王朝的第十四代王族,受到恆雄天王的感召,發明了兵器和戰車……」
蘇寒山往那邊多看了一會兒,江東的先鋒官,就悄悄湊近過來:「那胡人有什麼不妥之處嗎,莫非是個高手?」
楊白髮的一萬多兵馬,包括他自己在內,有三名神魄境界的高手,六名拳意通靈的人物。
但是派進來的先鋒官,為了要偽裝成百姓,不引人注目,僅是內煉精魂的境界。
在甄別高手這一項上,就主要靠讓神魄境界的強者靈覺都估不準的蘇寒山。
「沒有,就是個普通胡人。」
蘇寒山說道,「但他講的那些東西可不普通。」
先鋒官不以為意:「胡編亂造而已,看那些百姓的模樣就知道,隨便哪一個,都沒有把這些東西當真。」
「再假的假話,如果有武力支撐,多宣揚個幾年,也會變得掰扯不清楚。」
蘇寒山眼神頗為認真,說道,「東胡人的兵馬不稱王,不稱將,反而稱教,顯然,像這個胡人的所作所為,並非他個人之事,而是他們教中高層布置下來的手段。」
「有這樣大的野心,又懂得謀畫,你們打探消息的時候一定要更加小心。」
先鋒官微微點頭,向後面的人叮囑了幾句,押送木料的所有人馬,就在行走中慢慢分散成好幾隊,各奔東西。
表面上看,他們是因為運的貨太多,分散開來,好各尋買主。
實際上,是為了避免這麼多人總聚在一起,引人關注,也是為了方便打聽城內各方的消息。
蘇寒山他們偽裝成押運貨物的百姓,本來是有兩種規劃。
一是胡人惡劣,在城外遇見他們就直接動手,那麼後面的大部隊也會壓上,直接攻城,但那就成了純粹的硬碰硬,拼底力了。
現在既然能夠成功入城,那當然就是走第二種規劃。
入城的這批人,暫以打探消息為主,比如胡人首領的居所,胡人入城之後,兵力防禦的側重點。
哪邊是他們的嫡系,哪邊是收降的人馬,跟周圍幾座城池的關係又如何。
內陸幾條大河匯入渤海的這片區域,不止一座城池。
雖然其餘城池的地利、兵力、高手數量,都比不上拒馬城,但是他們的態度,也可能對戰局帶來一定的影響,還是需要考量的。
如果把這些消息都弄到手的話,攻城的時候,輕重緩急,都井井有條,就能夠在以勝利為目標的前提下,將戰爭帶來的損失,也降到最低。
蘇寒山和先鋒官所在的這一隊人,前往城西碼頭方向,觀望港口船隻的情況。
到了碼頭,只見人群稀稀疏疏,停泊的船隻雖然看起來還不少,但很多都是空船,也沒有人在上面,反而有些可疑的破壞痕跡。
挎著狹長彎刀的胡人兵卒,被幾個官吏模樣的人陪同著,在碼頭上四處走動。
先鋒官裝得很好,到了這裡就找一些商家攀談,輕聲抱怨難找買家的事情。
蘇寒山混在木料車旁,忽然見到西面大河上,有十幾艘快船駛來,停靠在碼頭,船帆一側飄揚著黑色熊首旗幟。
那些胡人士卒,匆匆迎了過去,高聲拜候,樣子非常恭敬。
快船停穩後,其中陸續走出近百人,大多數是胡人裝扮,還有一些扎著髮髻的黑衣長袍男子。
蘇寒山心中掠過一絲詫異。
那些黑衣男子身上的氣息,與這個世界的武者,明顯有所不同。
對於這個世界的高手來說,可能因為以前沒有見過,難以分辨,但是蘇寒山卻非常熟悉。
因為那是自身元氣被約束在經脈中,有序的流轉滋養的跡象,也就是練出了真氣內力。
本因、本智的寺廟,直接傳承自武德皇朝鼎盛之時,基本可以肯定,在當時武德皇朝能觸及到的消息範圍內,是沒有已經成型的吐納真氣之法的。
不過世界畢竟在發展,又經過了這五十年的巨變,有人揣摩出類似吐納真氣的法門,也是有可能的。
蘇寒山並沒有太大驚小怪,眼睛還垂下,看著木料車,但卻把聽覺提升到最高,注意著那邊的動靜。
黑袍人中,有個雙眸狹長、俊朗含笑的年輕男子說道:「教主這趟出去,已經驗過了鎮魂鈴,想必應該明白我們的誠意了吧?」
「確實是好寶貝。」
東胡人中回話的是一個粗眉長須,身材不高,氣質卻很威猛的男子。
跟那些只會說胡語的士兵不同,這個人說的中原話,非常流暢,音調語氣無比自然,似乎母語一樣,抬手做出邀請姿態。
「白公子請上馬,我們回到城主府,再好好聊聊!」
這一群人上馬之後,輕輕一抖韁繩,激起馬嘶之聲,就朝城內奔馳而去。
蘇寒山施展傳音入密之法,跟先鋒官交代了一聲,就悄無聲息的脫離隊伍,混在人群之間,逐漸不見了蹤影。
「金剛身不漏,大梵口不漏,禪定意不漏。」
蘇寒山行走中,雙手在胸腹之間,悄悄變化印訣,默念密音,這秘音只在身體內部,震盪來回,等到餘音細微之時,他整個人好像也隨之淡化。
周圍的人,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蘇寒山在接觸到這個世界的武道之後,相互參照,觸類旁通,雖然還沒有踏入天梯極境,但已經開發出了更多的小手段。
比如,以守護身口意三密之法,將精氣神全部閉鎖,比起以前單純收斂內力、隔絕氣味的手段,就要高明得多。
不需要壓抑內臟,不會影響戰力,但整個人的存在感,都隨之淡泊如輕影,使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之前,他略微試驗過,只要維持五十步距離,不出現在正面視野內,孫興祖三人完全察覺不到他的動向。
現在他為求穩妥,足足保持著兩百步開外的距離,遠遠的吊在烏雄教主等人身後。
駿馬奔行,到了城主府門口下馬,自有奴僕上前,接過韁繩。
烏雄教主帶人進入大堂之內,各自落座,又有僕人立刻送上茶水糕點,都熱氣騰騰。
「白公子,快快請坐。」
烏雄教主自己當然坐在首位,坐北朝南,東面一排坐了兩男一女,是他麾下副教主步度根,護法石槐,護法千曼。
這三人,正是當初真正領兵打下拒馬城的人,是烏雄教里最擅戰的三員大將,戰功赫赫,拳意精神裡面,都融合了那種戰場殺氣,就算平時不刻意動用,隨意一點眼神氣勢,也會讓人自覺矮了一頭。
可是,坐在他們對面的那些黑衣人,全都雲淡風輕,沒有半點露怯。
「鎮魂鈴的功效,果然不假,白王爺能夠打造出這樣的寶貝,假以時日,一統天下,也不在話下。」
烏雄教主開口說道,「倘若白王爺離得不遠,本教主一定要親自去拜會。」
白公子笑道:「教主是東胡人中不世出的英才,文韜武略,我們王爺也是神交已久,想真正碰面,卻也不難。」
「教主收下鎮魂鈴,答應出兵,與我們白王府,兩面夾擊,攻下長安,到時候牆頭上飄揚兩面王旗,兩位蓋世英豪會面,正是一段名留青史的佳話!」
烏雄教主捧著茶杯,哈哈笑道:「不敢當啊。」
他捏起杯蓋,輕輕撥開茶葉,啜飲茶水,似乎很是口渴,要把這一盞茶都喝完,半晌都沒有再說話。
副教主步度根說道:「鎮魂鈴,雖然確實有效,但一個鎮魂鈴,只能控制一百頭活屍。」
「要我們出兵攻打長安杜文通占領的那些城池,只憑白公子現在帶來的這些鎮魂鈴,恐怕誠意還有些不夠吧?」
步度根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止不住看向教主手邊的銅鈴。
那種銅鈴,外觀類似於道家的三清鈴,有黃銅為柄,柄長六寸,柄下鑄連著三寸高的小銅鐘。
鐘壁上面,繪刻著各種花紋符咒,內有鎖鏈銅舌,搖動起來,聲音非常清越。
活屍出現在世間,已經有五十年,不是沒有人想過,要把這些活屍化為己用。
有人想要將之當做兵卒戰力,有人想要利用其蠻勁,代替耕地的牛,但沒有一個能夠成功的。
就算是神魄入體的強者,直接用拳意精神,鎮壓住一頭活屍,也沒有辦法,讓它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動。
這些怪物,說是野獸,其實比野獸還要愚笨,不知生,也不知死,不怕疼痛,根本沒有辦法馴化,只知道撲食活人。
可是,就這麼一個小小的鈴鐺,居然能一下子控制住一百頭活屍,讓它們進就進,讓它們退就退。
甚至能讓它們對近在咫尺的活人,做出甄別,只攻擊被指向的目標。
步度根當時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腦子裡不知道閃過多少野心澎湃的念頭,看著那些銅鈴,像是看待天神賜下的至寶。
可惜,這樣的寶貝,不是真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別家交易的籌碼,那就得好好斟酌了。
白公子早有所料,成竹在胸地說道:「當然,這一百件鎮魂鈴,只是定金,等到烏雄教的兵馬南下千里之時,這場遠征的路程已近半,安營紮寨,便會另有一千件鎮魂鈴送到。」
步度根沉吟道:「一千……」
「一千鎮魂鈴,就是十萬活屍大軍啊。」
白公子說道,「鎮魂鈴的鑄造,萬分不易,就算在我們西北諸城中,也沒有太多,先後送給貴教一千一百件,絕對是竭盡了所能,也竭盡了誠意。」
烏雄教主恰到好處的放下了茶盞,道:「那就這樣說定了,等我們整頓一番,將教內各城的事物調配妥當,就會派出教中七成的騎兵南下,配合白王府的攻勢,兩面夾攻,拿下長安諸城!」
白公子露出笑容:「我會飛鴿傳書,回報這個消息,至於我們這些人,就暫且留在拒馬城,到時候與教主的兵馬一起動身。」
「哈哈哈哈!」
烏雄教主笑道,「白公子願意留下,是再好不過了,本教主正要好好的款待白公子,就今晚吧,今晚大設宴席,不醉不休。」
白公子起身,拱手說道:「那在下就要回去養精蓄銳,晚上好盡情的品嘗美味。」
烏雄教主又是一陣豪邁的大笑,叫出一群女奴,引這些黑袍人去休息。
等那些人走後,烏雄教主臉上就沒有了什麼笑容,手指拽了拽自己的鬍鬚,露出思索的神色。
步度根說道:「教主,咱們真的要出兵嗎?」
「這種寶貝雖然好,但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有什麼反制的手段,假如真的拿下了長安諸城後,他們跟咱們翻臉,咱們派出的那支孤軍在外,恐怕會很難辦啊。」
兩名護法原本在為鎮魂鈴欣喜,聽了這話,也立即反應過來看向教主。
「白王府既然已經弄出了這樣的手段,遲早是能夠攻下長安諸城的,邀請咱們兩面夾攻,也是為了更快的滅絕後患,防止杜文通的兵力流竄,多添波折。」
烏雄教主邊想邊說,道,「他們如果沒有反制的手段最好,要是真有,咱們現在選擇與他們結盟,也比與他們為敵更好。」
「這天下之大,多少人都已經變成了屍體,總需要有人來治理,到時候等他們稱了帝,大不了咱們求一個封王的位置,徐徐圖之。」
步度根聽罷,緩緩點頭。
那護法石槐笑道:「教主英明,我們結了盟,遲早有機會把他們的手段都學過來,變成咱們自己的,到時候在《恆雄史記》裡面,多加幾個篇章。」
「這些事情還比較遠,有的是時間慢慢思索。」
烏雄教主轉換了話題,說道,「當務之急,還是要好好揣摩這鎮魂鈴。」
「步度根,從明天開始,你選一百個勇士,帶著這些鎮魂鈴,去召集活屍,最好能找些三四十年以上的,驗證鎮魂鈴的控制力度、可控數量,有無差異,過兩天,再找一個沒什麼價值的偏僻城池,演練演練。」
「試看這些活屍大群出動,碰到大量活人鮮血之後,是不是還能被牢牢控制住,沒有失控的風險。」
城主府大堂裡面的議論,還在繼續,卻不知道,他們的話語都落在了府外一個人的耳朵裡面。
本土武者的感知力,雖然強悍,但他們到了拳意通靈的境界以上,精神感知比肉體還要清晰敏銳。
往往再凝神感知的時候,是精神力散發出去,捕捉言語、動向等等,是一種主動探測的狀態。
大堂中強者眾多,若有本土高手想要竊聽,必然觸動感應,相互混淆,所以他們都沒有過多顧慮這件事。
可是,對於以內功吐納為根基的強者來說,耳力的敏銳,是從周邊諸氣中,分辨出自己想要觀測的那一種,暫且屏蔽雜氣,專心接收著從遠處傳遞過來,逐漸衰減、近乎於無的音波振動,進一步的分辨,還原出這些話語。
蘇寒山在府外街道的陰影間靜靜立著,精氣神沒有半點泄露,接收著這些話語,眼皮微微垂下,眼縫裡似有冰寒暗彩,陡然流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