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七章 不甘心的失敗者
崔仁師用拐杖支撐著身體站起身,他皺眉躬著背,渾濁的老眼看著這張年輕的臉龐,「嗯,確實長得很一般。𝒔𝒕𝒐520.𝒄𝒐𝒎●」
張陽又被盯得有些發毛,稍稍後傾道:「您老像是在看一件很罕有的物件。」
「罕有,確實罕有。」
「我的臉有什麼不同嗎?」
崔仁師在考慮,他欲言又止,只是說了句,「太一般了。」
見張陽要走了,崔仁師又道:「年輕人莫要覺得無趣,老夫還有幾件事想問。」
「您說。」
說話間就這麼背著身,張陽不想和這個老人家臉對臉。
「白糖,裴宣機,火炮。」
「嗯,然後呢?」
「老朽雖不確定,可總覺得這些事上有聯繫,沒有證據。」
話語頓了頓,他又喝了一口茶水,接著道:「這些事都過去了,也該塵埃落定了,本想問此刻又覺得問了也無用。」
他看著這年輕的背影,又道:「聽說你想讓大唐富強?」
張陽點頭,沒有否認。
崔仁師低聲道:「你現在很富有。」
這個老人家給人一種感覺,那是一種滄桑感,好像是他身上藏著很多的事情,或者是他為中原世家做了太多。
「我的財富就在大唐,我富有了大唐也就富有了,我還可以讓更多人也富有,而不是像你們世家那樣,通過選仕和掠奪來獲得財富,世家只會把手伸向貧苦的普通人。」
「世家本是惡的,您老人家又為何幫他們做這麼多?您一心想要他們求變,可他們的根都已經爛了,還怎麼求變。」
「多麼熱血的話呀。」崔仁師感嘆道:「多少年了,沒聽過這般話語,哦……」
他頓了頓像是有所回憶又道:「最近有這種話了,那些嗚嗚泱泱的貧寒人推翻了世家的高牆,以為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了,是吧。」
他蒼老的聲音再次道:「對,你是一個心向美好的人。」
張陽低聲道:「那是因為你們沒有見到過光明。」
「你見過嗎?」
「我見過,不過現在已不在了。」
「原來如此。」崔仁師思量許久,接著道:「你與老夫做個局如何?」
「我拒絕。」
崔仁師那張老臉笑了起來全是皺紋,很難看也不堪入目,這張臉痴痴望著眼前筆挺的後背,又道:「都說驪山不事土地兼併,也十分厭惡土地兼併,你們不做那些事情,不代表別人不會。」
「你還年輕,老夫卻老了,就從土地兼併來說,如果十年內這李唐社稷無法改變此事,你需要向老夫賠罪,如果驪山真的做到了,老夫向你賠罪,替世家向天下人賠罪。」
這一次張陽回過神看他,「您代替世家向天下人賠罪?」
「嗯。」
「您的話語能代表中原世家嗎?」
「你覺得已經贏了嗎?」崔仁師又道:「老朽可以寫一卷賠罪書,讓各家子弟畫押,你們驪山不是一直信奉這等契約上的事嗎?」
張陽頷首,沒有言語。
「就按你們驪山的做法,你覺得這個局如何?」他老人家又隨和的笑了笑,「你且放心,不過世人是否會原諒世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卷賠罪書,難道天可汗不想要嗎?」
張陽正色道:「你是個很複雜的老人家。」
「呵呵呵……」
崔仁師笑起來的聲音很不好聽,笑起來的樣子也很不好看,「你贏了,世家就認了罪行,你輸了你給老朽一個人賠罪就好,哦……對了。」
他又補充道:「可能老朽活不過十年了,你若輸了就在老朽的靈位前倒上一碗茶水。」
張陽招手叫來了女兒。
「爹!女兒還在背詩呢?」說完她又看了看這個老人家。
「爹,孩兒還要跟著姐姐背詩。」
小清清拿起書卷輕敲弟弟的額頭,眼神里責怪他重複自己的話。
「嗯,這兩個孩子與你真是一模一樣,都說孩子小時像爹,長大後就像娘了。」
張陽低聲道:「給這位老人家拿筆墨紙來。」
小清清多看了崔仁師,便走入村中。
「姐!」小心安跟上腳步低聲道:「那個老人家長得好嚇人呀。」
「他是壞人。」
「壞人都長這樣嗎?」
「我怎麼知道。」
小清清不耐煩地應付弟弟的一堆問題,找歐陽詢老先生要了筆墨和紙,便又來到村口。
一張木板提來,拉開木板下方的四腳,它就成了一張桌子。
崔仁師提筆開始書寫,洋洋灑灑寫了百餘字,又道:「嗯,老朽死後此書會有後人保管,你且放心,放心……」
他說著話,拿著一捲紙拄著拐杖離開了。
「爹,他是壞人。」小心安回道。
「走,回家吃飯。」
「好。」
姐弟倆匆忙跟上爹爹的腳步。
因熊大與熊二這些天又要耕地,所以不能陪著兩位小主人。
驪山不養閒人,驪山的熊都要耕地,驪山的牛失業了,然後牛搶了驢的活,去拉著村子裡的貨物。
後來村子裡的驢與狗生活在一起。
再後來村子裡的狗急了,它們會將驢趕得遠遠的。
出於道義,驪山沒有殺了這三頭驢,而是用一頭一百錢的價格賣給了龍武軍。
從此驢的生活更苦了。
崔仁師去了長安城,他本是朝中的殿中侍御史。
當初李政藻出事正值朝中休沐,那時他就覺得世家要出事了,便在那時候一直走動在中原幾家之間。
後來真的出事,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
這三年一直沒有給陛下一個交代。
承天門前,杜正倫就站在這裡迎接老人家。
崔仁師老眼看了許久,才認出門前這人,低聲道:「原來是正倫。」
「見過老先生,多年不見了。」
「嗯,多年不見了,當年老夫任職度支郎中,陛下覺察帳目有誤,還是你來提拿老夫的。」
年過四十的杜正倫行禮道:「那是貞觀四年的事了,不過當年就已查清了,都是誤會。」
崔仁師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入承天門緩緩道:「如今……」
「如今下官已是太子左庶,與馬周,鄭公一起督促太子學業。」
「嗯,不知不覺過去這麼多年了,朝中的人老夫都不認識了,差點也不認識你了。」
「老先生此番是來……」
「告老。」崔仁師嘆息道。
杜正倫陪同著老先生來到武德殿外,不知道這位老先生與陛下說了什麼,老先生出來時已經脫去官身。
走出皇城出了朱雀門之後,崔仁師又去見了趙國公。
崔仁師來到趙國公府邸,這裡來來往往的侍從眾多。
走入正堂,長孫無忌已經備好了茶水,「老先生請坐吧。」
崔仁師點頭坐下,低聲道:「老朽去見過張陽了。」
「老先生以前沒見過他?」
「嗯,當初盧承乾被流放之時,老朽就想要見他了,以前遠遠看過,再一看他已有了變化,老朽覺得他是一個很棘手的年輕人。」
「如何棘手?」
崔仁師的手指摩挲著茶碗的邊沿,眼神看著茶水,「他很年輕,很沉穩,有點脾氣但不放肆,有手段又有耐心,嗯!看出來的只有這些,便覺得棘手了,許國公向來有識人之本領,他可見過張陽?」
「見過。」長孫無忌回道:「舅父說他是個不擇手段之輩。」
「嗯,許國公識人向來不會錯的,那趙國公以為呢?」
長孫無忌回道:「他很驕傲,他對是非觀有不一樣的看法,驪山學識更有睥睨天下之勢,從他遷居驪山之後便不再藏拙,為人謀算很深,如老先生所言是個很棘手的人,年輕一輩無人可比。」
「少見趙國公對人有如此高的評價。」
崔仁師說罷,笑了,笑得甚是欣喜。
長孫無忌看不懂這位老先生在笑什麼,又道:「朝中青年才俊眾多,有不少正是驪山門下,以後張大安,裴行儉,薛仁貴,上官儀。」
崔仁師眼裡只有張陽,對其他人沒有興趣,也提不起什麼興趣,低垂著頭道:「張大安年紀輕輕就是禮部尚書,這又如何?其人欠缺閱歷經驗,過早任尚書之列,不是好事。」
「裴行儉,薛仁貴出身河東,早早被張陽招攬,西征建功不少,本是有才學韜略,這般年紀就拜在驪山門下於仕途不利。」
「至於上官儀,呵呵呵……」崔仁師搖頭道:「不足道哉。」
長孫無忌又道:「還有許敬宗,狄知遜,李義府。」
崔仁師搖頭,這些人都不重要,又道:「聽聞陛下近日疏遠了趙國公?」
長孫無忌行禮道:「嗯,朝中傳言有許多。」
「嗯,老朽就來看看你,當初的事情沒能挽回不是你的錯,也不用內疚,就像張陽說過的,這是世人的選擇。」
崔仁師又走了,這一次他走出了長安城,幾天之後有人送來話語,說是這位老人家去了河東。
在河東的壺口瀑布下,崔仁師見到了一個年輕人,此人是裴宣機乃是裴炬之後。
崔仁師望著瀑布道:「這等景色真是看不完,一輩子也看不完。」
裴宣機倒上兩碗酒水,笑道:「汾酒難得,共飲。」
一口酒水下肚,崔仁師皺眉道:「早知你背後之人是張陽,當初就該殺了你以絕後患。」
「當年的事情在下都忘了,您老又何必提及。」
「張陽當初許諾了你什麼?」
「前程。」裴宣機爽朗笑道:「大好的前程。」
「就只是在這裡教書嗎?」
「教書!」裴宣機重重點頭,放聲笑道:「哈哈哈!教書就是在下所求最大的前程!」
崔仁師的眼神黯淡了,他的呼吸重了幾分,忽然自嘲一笑,「老朽走遍了中原來安頓那些世家舊人,你卻在這裡教書?」
「不好嗎?在下熱愛教書。」
「你做了這麼多竟然只是為了這些。」
崔仁師仿佛遭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被抽空了幾分,這兩年他太累了,累到滿頭的白髮。
「你若是能夠安享富貴,能夠入仕為官,也能令人信服那兩年你出生入死的所作所為。」
裴宣機指著自己的臉道:「您看看,在下都胖了。」
「心寬才體胖,你放下了,你老朽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吶。」
可憐的老人家現在只有聲聲長嘆,世家一敗塗地。
裴宣機拿著酒壺面朝瀑布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快活!在下從來沒有這般的快活。」
崔仁師默默地坐上了馬車,讓車夫趕馬離開了。
失敗者多有不甘心,為了尋求心中的慰藉,至少他們推翻世家都是有利可圖的。
竟活得還不如年輕人這般灑脫。
崔仁師坐在馬車中低聲道:「慧曠和尚,你總說要看破紅塵,這紅塵我等真的看破了嗎?」
驪山,張陽坐在蘋果樹下,他在想樹上的蘋果什麼時候也砸自己一下,這樣就可以說我發現萬有引力了,我被蘋果給砸了難道還不能證明萬有引力嗎?
如此論證簡單了許多。
忽然一想又不對,蘋果為何偏偏砸我呢?
是不是太刻意了一些,巧合就是巧合,不一定要發生在驪山。
「丫頭!」
「嗯?」小清清啃著青澀的蘋果扭過頭看向父親。
「袁道長呢?」
「說是閉關了,爹爹要尋他?」
張陽惆悵道:「我想讓袁道長被蘋果砸一下,這樣就合理多了。」
「什麼合理?」
「袁道長能參悟經緯度,一定也能參悟萬有引力的,讓老道長再辛苦一下,不然科學那捲要編不下去了。」
小心安站在上坡,聽著話語好奇地看了看樹上的青蘋果,又看了看爹爹的後腦勺,再看看青蘋果,若有所思……
小清清回道:「女兒去把長安城炸了,請袁道長出山,如何?」
張陽神色凝重,糾結道:「你就不能換個理想嗎?」
「對,姐姐換個想法,弟的志向是買下長安城,要是炸了還怎麼買。」
小清清嫌棄地看了眼弟弟,咬牙切齒道:「一天到晚就知道買長安!你買了長安要做什麼用?」
「養熊!」
「熊要養在山裡,不能養在城裡。」
「熊大就是在城裡長大的。」
姐弟兩吵了起來,張陽啃著青蘋果再次陷入沉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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