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聲喧天,尤桓隱約聽到吵鬧的鑼鼓聲下,龐家家主,也就是龐樂芸的父親正在說著什麼,好像是一段祝詞。
但他使用的並不是這個世界的大商國的官話,也不是任何尤桓認識的語言。
那音調與詞句是如此陌生,令人一旦注意到後就很難移開注意力,但越聽下去,思緒就越會陷入一種古怪的境地中。
會感覺自己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甚至思考了很多。
但思考的東西卻是自身根本無法理解的,就好像空曠的腦海里被塞滿了完全陌生的事物。
突然間,黑色的樹葉摩挲的「沙沙」聲以柔軟而堅定的姿態闖入意識,一下子把這段古怪的祝詞排斥了開去。
被綁在暗紅色木椅上的年輕女子舒了口氣,移開了看向龐家家主的目光。
尤桓回憶著《黑森林童話錄》的內容,將其力量引入這具身軀的腦海,以抵擋外來的污染。
異變中的浮仙世界果然危險,他只是稍微聽了聽龐家家主的聲音,就遭遇了某種古怪的認知干涉。
他現在就像一枚頂尖的晶片被安裝在了落後現代幾十年的笨重計算機上,受限於龐樂芸的身軀,抵禦精神污染的能力急劇下降。
他轉而將目光投向圍成一圈的龐府人中,較外圍的區域。
約書亞附身的禾秀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時不時地左右看看,一副相當悠閒的樣子。
兩人對視一眼,傳達了一下想法。
總之,先不要打斷這個古怪的春祭過程,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
雖然這樣做有點危險,但這個世界的情況也不同以往,必須冒點險。
接著尤桓的目光往更外圍的方向看去,這一看就把他微微驚到了。
平地之外,那頗有坡度的山峰上,正掛著一個又一個的人!
定睛一看,那些人有的身著粗布衣,有的連完好的衣服都沒有,衣衫襤褸間露出了枯黃的身體。
這些平民百姓與乞丐正一邊開合嘴唇喃喃著什麼,一邊扒拉著山峰上的任何凸起——石塊、樹根——努力地往山頂爬!
一眼望去,除了龐府的院落所在的山峰的南面,其餘三面的山坡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如群屍,歪歪扭扭地趕赴山頂。
但因為山頂的外圈已經被龐府的人站滿,這些人其實到達不了山頂。
於是出現了擠挨的人掛在最靠近山頂平面的邊沿,努力探頭往上看的場景。
這一瞬間,尤桓還以為自己到達的世界其實是喪屍危機。
「當!」
就在他無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胡思亂想時,又是一聲格外響亮的鑼聲響起。
他仰頭看去,應當不是他的錯覺:鑼聲中,初春那美好澄徹的碧空上,整個雲層如假象般微微抖動了一下。
鑼聲過後,龐家大房太太走到所有人前方,略顯尖利的嗓音響起:
「吾有家女,仙佑龍命,今割其肉以為犧牲,望各位仙人垂憐龐家,降下仙途。」
說罷,幾名家丁持著寒光閃爍的短刀,走到面無表情的龐樂芸身前。
尤桓一聽大房太太的話,就知道要發生什麼了。
在龐樂芸的記憶里,前幾年春祭,有的是跳大神,有的是殺幾個乞丐。
最嚴重的一次是不知道從哪裡找了了九九八十一個孕婦,讓她們在一個池子裡生產,最後生產流出的血都從池子裡溢出來了。
據說這是因為春天是萬物復甦勃發的季節,婦女產子也是生命誕生,比較符合春祭主題。
當然在龐樂芸的記憶里,每一次春祭都沒什麼用。
只不過每一次祭儀過後,龐府里的人會變得更漠然,同時更瘋狂。
這一次,竟然輪到龐府自己的大小姐當祭品了……
抱玉而生、據說是青龍轉世的龐樂芸,雖然沒有仙緣,但在凡人中的確是數一數二的命格。
用作祭品顯然是最合適不過了……個鬼啊。
封建迷信、生人祭祀要不得啊!
家丁們手中的刀刃已經抵上了細嫩的皮膚,但尤桓仍有閒心胡思亂想。
第一刀落下,龐樂芸這副身體外的衣物被切開,露出了細膩瓷白的肌膚。
但眼下正在圍觀這一場景的所有人,都沒有關注這個美麗的祭品本身。
「仙……仙……」
「仙人在哪裡……」
「成仙……我想成仙……」
「仙……仙人啊!」
此起彼伏的單調詞句,從山峰外圍鋪天蓋地地湧來。
這些都是那些掛在平台邊緣的平民百姓發出的聲音。
他們的雙眼像是直勾勾地盯著平台中央的「龐樂芸」,又好像看向了虛無之處。
他們看的不是人,看的不是山,是那縹緲難尋的「仙緣」。
至於龐府中人則全部一動不動,依然是漠然的神色,就這麼空茫地看向平台中央。
「啪。」
這時,家丁手中的短刀像是切開鮮嫩的小羔羊肉般,輕鬆地切入了肩膀處柔軟的血肉中。
只握著刀柄微微一轉、一挑,第一塊肉就完整地被切了下來。
尤桓神色淡定,聽到肉掉在哪裡的聲音,四下看了一圈,卻沒看到被切下來的肉塊。
家丁們的神色也沒有變化,短刀連連切割,像是凌遲般,一塊又一塊的肉掉了下來。
鮮血隨之從新鮮的傷口裡湧出,浸透衣物後,流淌到了暗紅色的木椅子上。
尤桓對此沒什麼感覺,皮外傷而已,他更在意地是另一件事——
他現在坐著的這把椅子,真的是椅子嗎?
來到山頂時,他第一眼看到這椅子,就覺得它是一把暗紅色的木椅子。
但隨著他回憶《黑森林童話錄》以抵擋來自外界的精神污染,他漸漸感到不對。
……身下的這把椅子,擁有溫熱、柔軟的表面,八條腿,他的背部能感覺到它身上凹凸不平的細密的紋路,就好像有人把一顆大腦變成平面延展在了他背後。
「啪。」
又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掉下來的聲音。
「……」同時,他聽到身後那片凹凸不平的怪東西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咕噥。
椅子的表皮慢慢捲曲起來,從下方、從後方、從左面、從右面覆上了他的手臂、雙腳、肩膀。
「嘎吱,嘎吱。」
椅子微微搖動起來,椅腿發出了聲音。
椅子的表皮像蛇一樣伸到了他面前,視野一下子被暗紅色的事物遮住了。
透過帶有古怪經絡的暗紅色皮層,隱約看到外界的光芒照了進來。
椅子……不對,這是個鬼椅子啊!
突然間,尤桓的思緒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就好像原本他一直生活在極度彆扭的思想當中。
忽而他就清楚地意識到了,這玩意兒根本不是椅子,而是某種……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事物。
他無法用言語去描繪它。
它的每一寸的形狀、暗紅色的輪廓,並非可以出現在物質世界裡的東西。
想要完整地描述它是不可能的,但非要形容的話,它可能有點像是一隻由被壓扁的大腦、裸露的肌肉、無數腿足以及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混合而成的怪物。
當然,尤桓不確定它是不是生物。
他唯一可以明晰的一點是——它不是生存在這個世界的東西。
「……他們的神智已經有一半進入了另一個層面。」
約書亞之前說的話在腦海中迴蕩。
這個會讓人覺得是「椅子」的東西,應該就是所謂「另一個層面」的東西。
然後……
他眨了眨眼,視線脫離暗紅,再度變得清晰,他看向那些龐府人。
那些人的身影有些模糊,像是煙霧般站在這裡。
龐府里的所有人,在此時此刻,也有一部分進入了「另一個層面」。
再往外圍看,那些狂熱地喃喃著「仙」的平民百姓,不見了。
因為他們還沒有到達龐家人的程度,還沒能進入「另一個層面」。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自己正全須全尾地坐在這裡,坐在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身上。
他身下那個玩意,接受了龐樂芸的血肉,帶領他到達了這個層面。
現在他所處的地方,已非原本那個層面,而是一個無法理解的層面。
並非空間的疊加,或者維度的上升,而是一種更莫可名狀的層次。
難道說……龐府人求的「仙緣」,必須要到這個層次才能看見……?
「呼。」
一陣細微的風聲從他面前拂過,又轉到他的腦後,像是在他身邊徘徊。
視野中,隱約有一個身影浮現出來。
在看到這個身影時,那些煙霧般的龐府人的形象劇烈抖動起來。
「仙人……仙人……!」
「啊,仙人終於降臨了……請賜予我們仙緣……」
「登仙的途徑啊,在哪裡……」
那些原本漠然的人突然神情猙獰起來,對著那個圍繞尤桓飛來飛去的模糊身影發出了嘶吼。
他們的聲音飄散在這個「特別的層面」里,漸漸地化作了另一種東西,扭曲了音色,模糊了語調,變得無比可憎而粘稠。
尤桓總覺得他們求的「仙」,可能與他所了解的概念不一樣。
不過眼下,他將注意力主要放在了這個出現的身影上。
它像個模糊的暗影,他只是在隔著厚厚的水面,從下面往上望見它,因此無法窺見更多的細節。
……但他至少能看出來……這「仙人」長得一點也不像人。
那身影顯露出的是一種難言的模樣,沒有人類的四肢,更像是另外某些東西的堆疊。
他正努力地調動這具身體並不怎麼樣的感官,觀察著這一身影——
「鏗!」
卻倏地有一聲長刀出鞘般的錚錚聲響,自外界而來,響徹這個安寧而詭異的層面!
像是一層模糊的膜被猛地撕開,他的所有感官重新變得鮮活起來,喧囂聲灌入耳膜。
面前被春祭吸引而來的身影消散了。他從「那個層面」退了出去。
身下那個在錯誤認知中會被當做椅子的東西,發出一陣模糊不清的嘟噥。
他原本當然是聽不懂它的話的,但現在不知為何,隱約能聽出它在表達不滿以及些許畏懼。
「噔噔、噔噔。」
刀劍的鳴聲後是一陣急促整齊的馬蹄聲。
他轉過身,正好與一個騎於馬上的高大身影對視上了——
赫連風看到那個安靜地被綁在暗紅色木椅上的年輕女子,她身上已經被血跡覆蓋,但神情卻有一種奇異的平靜。
他微微眯起眼睛,不能確定這名女子是否已經在轉化為「鬼仙」的過程中了。
他一揮手,手下紛紛騎著全身覆蓋重甲的戰馬,衝上山頂,將帶著刀的家丁、面色冷漠的下人,還有裝若癲狂喃喃著「我看到仙人了」的龐家人們,一一圍住。
在他沒注意到的角落裡,一個名叫「禾秀」的婢女看見他,眼睛一亮,低聲說道:「仙術的線索……」
赫連風高舉起右手,覆蓋手鎧的手掌中,一塊令牌正煥發著金色的光芒。
「龐家人,停止你們所謂的『尋仙祭儀』。」他大聲說道。
然後他看向還在喃喃「仙人」什麼的龐府家主,嘆息似地說道:
「五年之期將近,仙門即將開放,正統的仙途就在眼前,你們又何必抓著這野道不放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