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秋日夜長,今日又烏雲蔽月,整座莫府光源,只有路旁燈籠搖晃的青焰,照亮了它們周圍一小圈。

  「咔嚓——」

  燈影憧憧里,有人踩碎了地面的枯葉,腳步凌亂地踏入了這座偏僻院落。

  幽悄夜色里,雖看不清來人的臉,但隱約能看出兩道身影,其中之一纖瘦苗條,明顯是位女子的身形。

  那女子每走一步都會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得停下來,遲疑地向四周環視,接著又被身邊的人大力拽著繼續前行。

  兩人就這樣磨蹭拉扯,終於來到了池塘邊。

  「……老爺?」

  空曠的院落傳來她細若蚊吟的聲音,「我們為什麼非要來這兒?

  在房裡不好嗎……」

  半晌無人回應,那丫鬟不知是羞還是怕,跺了跺腳,本就沒什麼底氣的聲音染上了哭腔:「我好害怕……我還是先走了!」

  另一個人,也就是她口中的莫老爺,本來像顆枯朽的樹,緘默立在池塘邊,這時卻一把拉回了她。

  「不在這裡……」莫老爺俯下身,低喃如同情人間的耳語,「被人撞見怎麼辦?」

  他的語氣如同這廢棄池水,仿佛一潭死物,可惜那個丫鬟一葉障目,沒有察覺出來。

  「老爺你是不知道——」她發出一聲百轉千回的嬌嗔,兩道身影重新貼近,「……最近府上的傳言一個比一個嚇人,雖然仙師們已經來過了,但我還是有些擔驚受怕,不如我們還是回房……」

  「我當然知道。」

  莫老爺平靜地打斷她,「不然為什麼要把你帶到這裡來?」

  這下,那個丫鬟終於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時,陰風乍起,驟然吹開層層烏雲,慘白的月光灑下來,盈滿了這座人跡罕至的小院。

  滿地灰塵與落葉被吹得漫天亂舞,但那個丫鬟卻噤了聲。

  因為這些月光,也照亮了莫老爺手中高舉的利刃。

  她的臉色比月光還慘白,眼中噙著淚,卻哭都不敢哭出來,只是緩緩向後退。

  「老……老爺?」

  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好壞哦……別開這種玩笑。」

  她的小腿直打著顫,後撤中不知被什麼絆到了,趔趄一番後跌倒在地。

  見對方仍舉著刀,面無表情地逼近,她終於明白不能再心存僥倖,崩潰大叫道:「救——唔!」

  莫老爺卻熟練地撲上去緊捂住她的嘴,狠狠一揚刀,就要隔斷她的喉嚨!

  4D觀影體驗緊張又刺激,躲在樹後姜沉離也跟著瞪大眼睛,腳下微微一動,想要將那個無助丫鬟救下來。

  可她往身旁一瞥,很快冷靜了下來。

  果然,莫老爺的刀這次沒能飲到血,因為他被橫空出世的一劍架住,毫不留情地掀飛了。

  「誰?

  !」

  莫老爺在地上滾了幾圈,沾了滿身草屑,狼狽地怒吼著。

  院內剎那間燈火通明,一行宗門弟子打扮舉著燈籠無聲魚貫而入,正是洛連川他們。

  洛連川收回挑開兇器的雪鴻劍,朝他微微點頭:「莫老爺,得罪了。」

  莫老爺的額頭瞬間掛滿虛汗,卻一個鯉魚打挺爬了起來,眼中儘是熊熊燃燒的邪火,仿佛將死之人最後的掙扎。

  「不知仙師們半夜擅闖我府中,有何貴幹啊?

  莫不是白日見財起意,前來偷雞摸狗的吧?

  !」

  「吳伯——吳伯!」

  莫老爺大喊道,「快帶人來保護我!順便看看府上的『財物』有沒有遺失!」

  聽到莫老爺的重點強調的「財物」,院落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跑遠了。

  原來這就是原著吳伯沒出現的原因。

  姜沉離恍然大悟,用手背叩了叩身旁陸衍的手:「吳管事應該是聽懂了莫老爺的吩咐,跑去轉移志兒了吧?」

  「嗯。」

  陸衍本來靠在樹幹閉目養神,一副我只是路過的淡定樣子,頓了頓,卻又突然睜開眼,「手好冷。」

  「是嗎?」

  姜沉離愣了愣,這具身體挺健康的,可能是體溫偏低的體質,「我沒覺得冷……」

  話說到一半,她想到了什麼,眼珠骨碌碌轉了轉,一掌撐到樹幹上,吊兒郎當道:「那你給我捂捂唄。」

  「……」被壁咚的陸衍一言不發,只是盯著她看。

  兩人對視一會,她率先落荒而逃,又看向池塘邊。

  就在百忙之中抽空調戲陸衍時,那邊的劇情依舊按部就班進行著。

  「我們仍對府上之事放心不下,怕今夜您遭妖物所害,才回來看看。」

  洛連川低下頭,略帶憐憫地看著地上呆滯的丫鬟,「只是不巧撞見了這一幕。」

  丫鬟感受到了洛連川溫溫柔柔的視線,渾身打了個激靈,手軟腳軟地爬到他的腳邊:「仙……仙師救……」

  「蘭蘭,」莫老爺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突然放柔了語氣,「老爺只是想跟你玩兒點刺激的,誰知道會把你嚇到了?」

  丫鬟蘭蘭拽著洛連川的衣角,目光驚疑不定:「我……」

  「你是好姑娘,為了給母親治病才來到府上,這些老爺都記著呢……」莫老爺故意用油膩的聲音誘哄著對方,渾然一副色中餓鬼的樣子,「跟了我,你的母親才會錢治病,你也能過上好日子……」

  洛連川靜靜聽著,突然笑了笑:「看不出來,莫老爺真是好興致。」

  莫老爺冷哼一聲:「我和自家丫鬟花前月下,不知何罪之有?

  你們這些修道之人未免也管的太寬了吧?

  蘭蘭,你還不過來?

  !」

  可憐的蘭蘭夾在兩人中間,整個人搖搖欲墜。

  遲遲不能下定決心。

  洛連川攔住了她,話裡有話道:「您誤會了,我們只是沒能解決問題心懷愧疚,回去聯繫師門後求得了解決之法,才又折返而來——」

  「既然府中已經失蹤十餘人,必定有怨氣殘留,只要我們將未散的怨氣聚集一處,必能教它們指認『妖物』的行蹤。」

  莫老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似乎是掙扎了好一會,才如同書中那樣,一人攬下了所有的罪行。

  但姜沉離現在卻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為了拖延時間,讓志兒逃走。

  莫老爺說的又慢又羅嗦,洛連川已經聽得有些急躁,不斷抬頭看著時辰,等對方好不容易陳述完畢罪行,忙不迭點點頭:「我們已將此事報給官府,您好自為之,早日自首吧。」

  說罷,他還不忘扶起蘭蘭,一行人走了出去。

  姜沉離看著男主明顯滿懷心事的背影,確認他們走遠了,對陸衍說:「我們快點處理完,也跟上去吧。」

  畢竟今晚的重頭戲快要來了。

  陸衍點點頭:「嗯。」

  莫老爺見人都走了,再也支撐不住般跪坐到地上,粗粗喘了幾口氣後,又想起什麼似的,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不料這時,提著燈籠的吳伯又慌慌張張跑回來,一副天塌了的神色:「老爺,小少爺他不見了!」

  莫老爺的臉色徹底灰敗下來,再次摔回地上:「什麼……不是把他綁起來了?

  怎麼會不見?

  !」

  吳伯見到他的狼狽樣子,連忙把燈籠放在地上,把他扶他起來:「老奴也不知道啊,現在可如何是好?

  !」

  莫老爺嘴唇哆嗦,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去……找……」

  見狀,姜沉離不再耽擱,霎時間現了身:「不用找了。」

  陸衍也跟在她身後現了身,順便將用捆妖鎖捆住的志兒拎了出來,撤下了他身上的結界。

  一接觸到外界的空氣,志兒猛地睜開了眼,不安扭動起來。

  姜沉離看著他占滿了整個眼眶的黑色瞳仁,心中微微一嘆,果然是半妖,夜晚便神智全失了。

  「志兒!」

  可莫老爺卻像沒見到這種可怖的形態,先是驚喜地叫了一聲,又狠狠盯著她與陸衍,「你們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快把志兒還給我,不然我叫打手來了。」

  姜沉離搖了搖頭:「你叫人來,讓他們都來看你兒子這幅半妖模樣?」

  莫老爺喉頭一噎,憤怒地矢口否認道:「開什麼玩笑……志兒只是生了怪病,誰敢說他是妖?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

  「嗜血,全瞳,失智。」

  陸衍看著躁動的志兒淡淡道,「自欺欺人。」

  莫老爺梗著脖子:「他就是我的志兒。」

  姜沉離看陸衍不慌不忙的樣子,有點怕錯過洛連川那邊的劇情,忍不住接過話頭「其實我們是來幫你的,你告訴我們志兒的來歷,說不定此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莫老爺對她冷笑一聲:「我憑什麼相信你們?」

  見狀,陸衍皺了皺眉,冷冷道:「那便算了,我們也是宗門之人,肅清妖物後,便會自行離去。」

  說完,就要伸手去抓志兒。

  「等等!」

  莫老爺渾身一僵,再也不敢討價還價,「志兒真的不是妖物,他是我在這座池塘里撿來的棄嬰。」

  姜沉離心中臥槽一聲,面上為了保持逼格,仍然是一派淡定——

  本來還以為能聽到一個人妖之戀的悽美故事,沒想到一下變成家庭劇了?

  陷入回憶後,莫老爺的神色平和下來:「我兒時,這裡還是一座風光優美的池塘,盛夏時蓮花滿池,所以我經常來這兒玩耍,還有……作畫。」

  「這麼想來實在可笑。」

  他滿臉自嘲,「我現在成日罵志兒不務正業,沉迷丹青,卻忘了自己當年也是如此。」

  「我也是被父親逼迫著走上了經商的路,才有了今日這番成就。

  故去的夫人也是被父親選中,聯姻結緣,十一年前卻不幸死於難產。

  她走那天流了好多血……我一直難以忘懷,便一直沒了再娶續弦的心思。」

  「卻不曾想夫人故去的那年夏夜,長夜漫漫,我輾轉床榻難以展眉,於是獨自走到池邊賞荷,就在那時,我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

  用杆子撈過來後,發現那一朵碩大的睡蓮,蓮心上就躺著志兒。」

  「我見到志兒的第一眼,就已經喜歡上他,覺得這就是上天贈與我的兒子,於是將他偷偷抱回去,聲稱是尋回來的大少爺。

  我又府中遺棄他的人找上來,於是封了這座偏院。

  含辛茹苦將他養大,望他成龍成鳳,可沒想到十幾日前……」

  莫老爺捂著血流如注的手臂,又驚又怒地望著他的兒子。

  他按住滿地亂滾的志兒,將他翻過身來:「你這是在幹什麼?

  有哪裡不舒服?

  !」

  不料,志兒滿臉鮮血,緊逼的雙眼因他的呼喚猛地睜開,露出一雙全黑的瞳仁。

  茫然無措中,一陣夜風從窗戶吹了進來,掀起了床簾,莫老爺余光中瞥見了什麼,悚然抬起頭,與床上滿臉驚恐的乾枯女屍四目相接。

  他滿臉空白,覺得眼前所見如夢境般荒誕,吳伯聽見動靜急匆匆走進來,一眼就看見了床上死不瞑目的女屍,也是一臉震驚,卻還是本能地將門窗緊閉了起來。

  「少爺的貼身丫鬟……」吳伯竭力壓著語氣中的顫抖,「怎會如此?」

  「我還要喝……讓我喝……」莫老爺懷裡的志兒「咯咯」磨著牙,一口咬上了莫老爺的手臂。

  「老爺!」

  吳伯驚呼出聲,想要上前幫忙。

  「別過來!」

  莫老爺咬著牙,任對方撕咬,「他好像……不認識人了。」

  吳伯滿臉陰雲密布:「少爺這莫不是……撞邪了?

  要不要……」

  莫老爺想也不想地否決了:「不行!他是莫府的繼承人,我不允許他染上這種污點。」

  他咬咬牙,示意吳伯找來一條麻繩,便將志兒捆起來邊說:「你去找個麻袋來,找個說法把附近巡邏的下人打發走。」

  吳伯立刻懂了他的意思,緩緩點了點頭,疾步走了出去。

  ……

  「我和吳管事將屍體綁上石塊,沉進了塘底。

  卻不料噩夢遠遠沒有結束,志兒如果晚上喝不到人血,就一直恢復不了意識,於是……」

  姜沉離替他說完:「於是你為了他,殘害了十幾條人命?」

  「為了志兒,下地獄又何妨?」

  她嘆了口氣:「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身世嗎?

  半夜蓮池裡發現,不覺得詭異嗎?」

  莫老爺沉默一會,想來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無論如何,他就是我的兒子,不是什麼妖怪。」

  「不是妖怪。」

  陸衍認真地糾正道,「是半妖。」

  「你!」

  莫老爺正要發作,卻被陸衍的下一句話釘在了原地。

  「不過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是你的兒子。」

  迎著莫老爺吃驚的神色,陸衍繼續不疾不徐擲下驚雷:「關於你與這座池塘的淵源,你有所隱瞞。」

  莫老爺的眉頭深深皺起,下意識否認:「我沒什麼好隱瞞的……」

  他忽然頓住:「在我兒時……有次父親見我留戀池邊描繪丹青,大發雷霆將我的畫全扔進了池中……」

  陸衍點點頭,指向志:「此地屬水,又恰好方位陰煞,那些畫帶著你的精血,漸漸蘊養出了靈性。

  先夫人難產後,死胎的靈魂被它吸收,他應運而生。」

  姜沉離看著莫老爺,只見他臉上乍悲乍喜:「原來是這樣,他果然是我的兒子……才會那麼喜歡作畫……」

  陸衍看著狀若癲狂的莫老爺,若有所思。

  「既然你被迫放棄了兒時的夢想,自然深知其中的痛苦。

  為何養育他時,分明衣食無憂足以讓他畫一輩子,你卻仍然選擇了跟你父親一樣的路?」

  「……」莫老爺頓了頓,像是奇怪陸衍為何有此一問,「等他長大後就會懂,只有金銀玉石,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這都是為他好,如同當年父親栽培我時一樣。」

  陸衍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才淡淡道:「可他本就是畫中誕生的半妖,蟄伏的妖性一旦離了畫墨,就離不開血了。」

  莫老爺聞言,如遭雷擊:「原來……竟是如此……是我的自以為是害了志兒……」

  他猛地推開扶著他的吳伯,一掀衣袍跪了下來:「求二位指條明路。」

  陸衍面無表情地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扔了過去:「帶著信去普濟山找正恆大師,莫志若能跟著他修行,還有一線生機。」

  沒等滿臉狂喜的莫老爺道謝,陸衍又接著說道。

  「佛門自由因果業報,你需得償還因他而起十幾條人命,才能去求這份機緣。」

  吳伯一直在旁默默流淚,此刻朝莫老爺撲了過去:「老爺!讓老奴去吧!」

  「都是報應。」

  莫老爺搖了搖,慘然一笑:「吳伯,還要拜託你……以後替我照顧志兒了……」

  陸衍不再過多糾纏,召來芝麻糕,向洛連川一行人的方向追去了。

  她心中空落落的,忍不住在空中回望了一眼那座池塘,似乎看見了十幾年的灼灼夏日裡,它盛滿蓮花的樣子。

  莫老爺渾渾噩噩走在他父親畫好的路上,大半生匆匆過去,卻不知自己早已提不起筆了。

  姜沉離收回視線,發現坐在身後的陸衍低著頭髮呆,也不知再想什麼。

  姜沉離見狀,突然伸手牽住了他,迎著陸衍的眼神甜甜一笑:「誰讓你方才說我手冷,借你的手捂捂。」

  本來只是看陸衍情緒不高逗逗他,沒指望能得到什麼回應,然而下一秒,陸衍隨手將她另一隻手也抓起來,攏在一隻手中。

  「一起捂,不是快點?」

  姜沉離愣了愣,隨即整顆心也同坐在芝麻糕身上一樣,騰空而起。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