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糜爛的雁門(1)

  第854章 糜爛的雁門(1)

  已是二月下旬,長城腳下,芳草碧連,青山如墨。

  成群的牛羊,無憂無慮的漫步在這人間天堂。

  幾十個士兵,懶洋洋的橫臥在草叢中,享受著暖陽的照曬。

  北部長城,已經二十年不見烽火。

  匈奴遠遁,長劍空利。

  於是,曾經精銳的長城守軍,現在已然淪落為二線部隊。

  屯駐在句注的句注軍,甚至已經十三年沒有換裝了。

  部隊的軍餉和國家下撥的器械費用,鬼都不知道去那裡了。

  人們只知道,善無城的達官貴人們,一個個都是紅光滿面,大腹便便。

  高門豪宅之中,夜夜笙歌,酒池肉林。

  西域的胡姬、邯鄲的歌姬、臨淄的舞女,甚至是西南夷的僰奴。

  在那些顯貴家中,應有盡有。

  至於邊塞的障塞與軍人?

  誰還記得?

  反正,上次校尉去善無城裡要餉,結果就打發了十萬個五銖錢和一千石不知道什麼時候的陳米。

  「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趙如意叼著嘴裡的草根,罵罵咧咧的嘟囔著。

  就在這時,一支車隊,從遠方的馳道而來,看樣子是打算出塞的。

  趙如意立刻就來了精神,站了起來。

  「都起來,都起來,來商旅了!」趙如意興奮的摩拳擦掌。

  障塞的士兵們,也都興奮起來。

  對他們而言,要填飽肚子,就只能從過往商旅身上敲些油水了。

  可是,能出塞和敢出塞的,都是郡中豪強、貴族。

  要在這些人身上敲點東西出來,無疑難於登天。

  運氣好,可能可以拿到些絲絹、銅錢,運氣不好,說不定就只有幾壺酒了。

  趙如意仔細打量著,那從遠方駛來的車隊。

  「是個新來的外鄉商賈!」趙如意歡呼起來。

  整個障塞的士氣,也立刻高漲。

  「快快去下拒馬……」趙如意興奮的下令。

  新來的外鄉商賈……

  這可是難得的肥羊啊!

  若是這個商人,連個爵位和靠山也沒有,那就更好了。

  就連士兵們,也是興奮莫名。

  在這句注當兵,沒有立功的機會,更得不到大人物的賞識。

  所有人都只是應付任務,句注軍里如今甚至連日常的操演都已經好久沒有舉行了。

  許多士兵,甚至連兵器都已經生鏽。

  人更是從肉體到骨頭,都腐朽掉了。

  也就唯有這種能宰肥羊的時候,能讓他們活躍起來,興奮起來。

  很快,數十名守軍就亂鬨鬨的拿著兵器,下了障塞,將拒馬放到路邊。

  「來者止步!」趙如意扶正自己頭上戴著的鐵胄,上前伸手呵斥:「吾乃大漢武周塞守尉!所有人等立刻下車,接受查核!」

  前方的車隊,緩緩停下。

  車隊不大,也就是幾輛駝載著物資的牛車,簇擁著兩輛馬車。

  只是……

  比較奇怪的是,無論是驅車的車夫,還是隨行的隨從,看上去都是身強力壯的壯男。

  而且,人人都是背狹弓,腰帶劍,神色傲然。

  「主公,武周塞到了……」一個青衣男子,來到一輛馬車前,恭身致意著。

  就見一個年輕的公子哥,從馬車中走下來,興致勃勃的打量著前方的障塞與堡壘:「這就是武周塞啊!當初,軍臣單于就是從這裡跑掉的呀……」

  「回稟主公,正是此地!」

  「可惜……吾未生於其時,若其時吾在,軍臣單于已然被擒!」年輕的公子哥樂呵呵的說著。

  趙如意聽著,滿臉慍色。

  「估計是外郡的紈絝子,又跑來採風了……」趙如意見著這個情況,心裏面很是不爽。

  漢家的貴族公子哥們,最喜歡在年輕時,遊歷天下。

  這些傢伙,通常輕車簡從,帶著親信家臣,到處亂跑。

  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

  偏偏這些傢伙,還很挑剔。

  食必粱肉,寢必高屋。

  去年,西河郡的某位列侯的公子,就去了高柳塞那邊採風。

  在高柳塞住了一個月,吃光了當地守軍整整一年的軍餉!

  偏生,善無城的權貴們,還覺得他吃的好,吃的妙,吃的棒。

  親自跑去拍馬屁,送去女子、財帛。

  只是因為,其父在長安光祿勛任職,捏著很多人升遷的道路。

  卻是苦了高柳塞的守軍,據說到現在,當地的士兵都只能拿錢買糧吃。

  軍餉什麼的,更是半年沒發了。

  想到這裡,趙如意就只想著趕快打發掉這個貴族公子哥,讓他不要留在武周塞了。

  他可不想,自己的同袍和高柳塞的同袍一般,連陳米都沒得吃!

  「閣下是?」趙如意上前拱手問道。

  「哦……」那年輕的公子哥笑著上前,回禮道:「吾乃長安來的商人,聞說塞外皮毛生意很不錯,就帶來些鹽、茶,想要出塞與夷人交易……換些皮毛回去,聽說武周塞下,就住著一支夷人部族,所以……」

  「商人?」趙如意不太相信的看了看那公子哥,又掃了一眼這公子哥的隨從們。

  長安來的商人?

  能有這樣素質的隨從?

  不過,趙如意也懶得計較這麼多,既然對方自承是商人,那麼……自己也就沒必要生事,再說……

  商人好啊!

  商人可以拿點油水,填一下肚子。

  「既是商人,依律,吾當奉命核查汝等的路傳、竹符以及貨物……」趙如意沉聲道:「若有違禁之物,一旦查出,國法之下,概不容赦!」

  年輕公子哥聽著,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揮了揮手,一個隨從立刻上前,將一塊金餅塞到了趙如意手裡。

  「還請閣下行個方便……」那隨從低聲笑著:「來日必當還有所報!」

  趙如意掂量了一下手裡的金餅,估摸著有個半斤,便笑了起來,道:「過去吧!」

  同時,揮手讓士兵們打開拒馬,推開塞門。

  公子哥卻是道:「出塞之事,倒是不急,未知守尉可否容我遊覽一下這武周塞?」

  趙如意神色古怪的看著對方,心裏面思慮良久,看在黃金的面子上,他終於點頭,道:「可以,但是,只能讓閣下一人上塞……」

  「可!」公子哥笑眯眯的說道。

  於是,趙如意便朝他招招手,帶著他,走上蜿蜒的石梯,一路攀爬向上,來到了障塞的塞城之頂。

  公子哥一登塞城,看上去非常興奮。

  他摩挲著雙手,眺望著遠方的山川草原,俄爾就吟唱著道:「敕勒川,陰山下,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美!太美了!壯麗山河啊……」

  趙如意聽著,臉色尷尬,道:「公子,此乃武周山,不是陰山……」

  「我知……」公子哥笑呵呵的道:「都是一樣嘛,皆為我漢家山川,天下名塞之一……」

  「只是……」他眼睛從武周塞的各項設施上掃過,問道:「守尉足下,武周塞,乃漢家要塞之一,依律當有種種設施……」

  「如天田、羊頭石、渠答、柃柱……」年輕人笑眯眯的問道:「以我觀之,非但天田不見半分蹤影,羊頭石只有三個,渠答半個也無,柃柱連個木頭也未有見……」

  「這要是上官檢查,貴塞上下,皆當坐法下獄啊……」

  漢家障塞,有著一整套的嚴密制度。

  其中,規定了各障塞以其規模大小和險要不同,應當齊備各種守備設施。

  像所謂天田,其實就是布置在塞外一定面積內的沙面。

  依照制度,沙田要平整,且必須布置出一個相當大的面積,且必須每日三次監視和維護天田,保持其規模,記錄其上變化。

  如此,守塞衛兵,就可以通過觀察天田,而知敵人的蹤跡,察覺是否有人曾經接近過障塞。

  相當於一個原始的早期預警機制。

  除此之外,天田還可以限制甚至阻隔,內奸、細作與敵人聯繫——任何私自出塞的人,都必然在天田上留下足跡。

  故而,漢家對各地障塞的天田,要求相當嚴格。

  每一個障塞,都有一個用於記錄每日天田情況的簡牘,每隔十天,必須匯總上報,然後由上級再報告到上級,最終傳遞到長安蘭台,由尚書台記錄在案,當然很多時候,這些記錄都只是一句話。

  至於羊頭石,就是類似羊頭大小,堆放在障塞塞頂的石頭,用於攻擊和抵禦敵人。

  渠答是鐵蒺藜、木蒺藜,埋設在道路與主要通道中,同樣有明文規定。

  而柃柱則是另外一種早期預警手段,主要是在設置在灌木叢、小道、草叢之中,其基本形狀是以繩索將兩個或者多個木樁串在一起,在木柱上綁有鈴鐺。

  當有人或者大型生物,觸動繩索,鈴鐺就會響起。

  而這武周塞內,除了三塊看上去都已經和牆體黏在一起的羊頭石外,就只有幾捆看上去都要發霉了的薪柴被堆在一個烽燧孔里。

  塞城四周,別說天田了……

  連沙田的影子都找不到……

  趙如意聽著,呵呵的笑了起來,罵道:「上官?善無城裡的上官,若還能記得武周塞,那可就謝天謝地了!」

  「不瞞公子,吾為武周尉,已是整整兩年未見句注校尉本人來此巡查了……」

  可能是因為,這個年輕公子哥是長安來的,也可能是因為趙如意本身就有些話癆,總之趙如意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不斷的吐槽著善無城裡的達官貴人們。

  將各級將校,剋扣軍餉,貪墨軍械費用,甚至把軍隊裡的戰馬,當成挽馬,拉去做買賣,統統都說了出來。

  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這些事情,句注軍上下誰不知道?

  不然,何以當年威名赫赫,天下有數的強軍,會墮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有能力,有關係,想要更進一步的人,都已經想辦法調走了。

  留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人,就是沒關係沒門路,只能坐守當地的寒門、農家子弟。

  年輕公子哥聽著,嘿然笑問:「怎麼就沒人去長安告狀?」

  「怎麼告?」趙如意嗤笑著:「雁門郡太守韋延年,曾是太子身邊的大臣,其老師更是太子師,郡尉更是衛氏女婿,誰敢去告?」

  「數年前,馬邑縣尉范萬年,就因為看不慣這些事情,一怒上告,結果被罷官去職,最後竟被人丟進枯井之中,活活餓死!」

  公子哥聽著,默然片刻,然後道:「我聽說,如今太子已經清除佞臣,欲要刷新政治,當今聖上更是有意建小康,興太平之世,於是拜澎候劉屈氂為丞相,以故御史中丞,暴勝之公子為御史大夫,若閣下願意,大可以此時上書,想必朝中公卿必有回應!」

  「呵呵……」趙如意冷笑了起來:「天高皇帝遠,恐怕我還未至長安,家中父老便已遭毒手……」

  「再說了……」

  「這天下大事,離我太遠了……」

  「似我這等小人物,能勉強溫飽,養育妻兒,便已如願!」

  「不去長安,不代表不能上告啊……」年輕公子哥卻是諄諄善誘:「我聽說,當今天子已經欽命侍中、建文君、領新豐令、太孫家令張子重為持節全權使者,出使漠南,代天理政,天子許其全權,便宜行事……」

  「使者很快就將抵臨邊塞,巡視邊關,屆時閣下若投書上告,說不定可以還句注軍一個清白!」

  「我聽說,當初句注軍為太宗皇帝所建,專為備胡,曾於狼猛塞、武周塞、馬邑塞、高柳塞,與匈奴血戰四十年,代代出英雄,為天下敬仰!」

  「如今,二三蠹蟲,禍亂塞防,有識之士,豈能安坐?」

  「呵呵……」趙如意聽著,依然不為所動,搖頭道:「長安又不是沒派過大臣來巡邊……」

  「每年都還有刺史部的官員,來到邊塞巡視……」

  「甚至還有人親眼像閣下這般,目睹過各塞的情況……」

  「但誰敢上報呢?」

  「這天下官員、權貴,不都是一樣嗎?」

  年輕公子哥聽著,默然許久,才道:「總歸有些人不一樣……」

  「當初定襄糜爛,義縱奉詔守之,一日殺郡中豪強四百家,由之定襄大治!」

  「義太守今何在?」趙如意反問道。

  年輕公子哥聽著,哈哈大笑,笑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