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的駛進甲亭的村舍,鵝卵石鋪成的道路,一路蜿蜒向前。→
房舍內外,陣陣朗朗讀書聲傳入耳中。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是在背論語的。
「楚莊王殺陳夏征舒,《春秋》貶其文,不予專討也;靈王殺齊慶封,而直稱楚子,何也?……」這是在讀誦《春秋繁露》。
「關關雉鳩,在河之州……」這是在讀《詩經》。
……………………
整個甲亭,幾乎家家戶戶,皆有讀書聲。
呂溫聽著,怪異無比。
這一兩戶人家,有人讀書,說得過去。
但家家戶戶皆誦讀詩書?這是什麼鬼?
難不成夫子所預言的天下大同,首先在甲亭實現了?
不對啊!
更不合理啊!
作為士人,呂溫太清楚,一個普通家庭想培養一個讀書人,有多難了!
基本上,天下百分之九十的家庭,沒有那個能力培養一個識字的讀書人。
帶著疑惑,呂溫停下馬車,然後對車中的年輕人欠身道:「公子,吾去問問路……」
年輕人現在興奮的很,聞言也跳下馬車,道:「呂生,你我一道去吧……」
他自幼受乃父影響,很喜歡並且親近文人。
如今,在這甲亭居然聽到了如此多家庭都傳來了讀書聲,自然高興的很。
一個有如此文學之士的村莊,意味著他能接觸到很多年輕文士。
兩人一同走到一間竹屋前,輕輕敲門,不多時就有著一個年輕文士前來開門。
見了明顯儒生打扮的呂溫和年輕人,他先是一楞,隨即笑道:「二位也是來甲亭向張生求取經書的?」
「嗯?」呂溫一楞:「尊駕非是甲亭人?」
「然也……吾……霸陵封邑楊訓……」文士稽首作揖。
「太學呂子惠……」呂溫連忙回禮,子惠正是他的表字,乃他父親的師兄,已故的公羊學大師吾丘壽王所賜,取自《詩經》: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年輕人也回禮笑道:「太學生王進……」只不過,他在說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明顯想了一會,但楊訓卻沒有心思注意這個了。
他被呂溫與『王進』的身份嚇倒了。
太學生?!
他連忙稽首而拜:「見過兩位明公!」
國家的太學生,那可是將來的封疆兩千石大吏!
至不濟,也是州郡主薄、都郵。
不止如此,每一位太學生的背後,都是一位當世鴻儒,天下敬仰的名士。
「兩位明公可是來探訪張生的?」楊訓在呂溫和王進面前,有些拘謹,也有些戰戰兢兢。
「嗯……未知張世兄家宅何方?」呂溫拱手問道。🐚🐠 ☞🐧
「便在前方一百步外,門口有許多竹棚之處……」楊訓答道。
「對了,楊兄……」呂溫忽然問道:「君既非這甲亭之人,何以能住甲亭之宅?且吾此來,聽到幾乎整個甲亭家家戶戶,皆有讀書聲?這究竟是何情況?」
「不敢瞞明公……」楊訓聞言,笑著道:「我等皆是借宿於甲亭民宅的士子……」
「嗯?」
楊訓於是為兩人介紹起了這甲亭如今的情況。
呂溫與王進聽完對方的介紹,有些神色古怪,面面相覷。
按楊訓所言,甲亭之中,像現在這樣的情況已經維持兩三天了。
來此借閱藏書抄錄的士子,皆是被那位至今沒有露面的張子重安排住在這些甲亭民宅之中。
每日給付亭長百姓借宿費用十錢。
除此之外,每日起居伙食,也都要付給百姓錢財。
按照各自財力,想吃好的,就多給錢,手頭拮据的,也能吃到熱乎乎的飯食。
百姓們得了利,非常開心。
士子們能夠有一個安靜、舒適而且平和的抄錄書簡之所,也非常開心。
如是實在支付不起借宿和伙食費用的,也沒有關係,有多個選擇可以抉擇。
其一,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在這甲亭的地坪或者村中搭一個竹棚就可以了。
只是晚上有點慘,要被蚊蟲咬成包。
其二,則是擔任村中孩子的蒙師,教他們習字、寫字。
據楊訓所言,如今亭里已經有七八個義務免費教孩子啟蒙讀書的士子了。
基本上,整個亭中十四歲以下的孩子,每天晚上都會聚集在一起,分成幾組,由這些授課教導。
讓呂溫和王進震驚的不是這些事情。
而是這些事情表面下隱藏的東西。
誰不知道,文人士大夫,自古就是自由散漫的呢?
想讓這些人聽話?
很難!
甚至可以說,難於上青天。
畢竟,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嘛……
或許,讓一個文人聽話簡單,但讓這百多個甚至更多的士子,乖乖聽令,服從安排,還心甘情願的去給亭里百姓的孩子啟蒙,教他們識字。
這就……
至少,呂溫知道,這是極難的。
尤其這張生之前並無什麼名望,在地方上也缺乏足夠的聲望。
「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呢?」呂溫在心裡想著。
但有一個事情可以確定——這張生一定懾服了所有來到甲亭的士子。
錯非如此,這甲亭怎麼會如此有序?如此井然?
你得知道,當世的文人士大夫,一旦湊堆在一起,不是喝酒便是辯論。
酒喝多了,難免起衝突,甚至當場拔劍而起,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辯論就更可怕了。
被人架到牆腳,怒羞成怒,當場決鬥,乃是當世常有之事。
但從那楊訓的話裡面,卻從未提過,這甲亭曾經發生以上兩種事情。
似乎,從一開始,此地的秩序便相當安定。
王進卻是高興的很。
這甲亭的事情,可比他在家裡有趣多了。
恰在此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張生開講啦……」
嘩啦啦的一聲,家家戶戶的門戶都打開了。
數十名士子,手忙腳亂的拿著書簡爭先恐後的出門,楊訓甚至都顧不得與呂溫交談了,他捧起自己的書就疾步而走,一邊走還一邊道:「兩位,吾得趕緊去搶個位子,若去得晚了,就沒有好位子,不好對張生當面請益拉……」
「嗯?」呂溫愣住了。
張子重要開講?
嗯,他能寫出春秋二十八義,確實有這個資格開講。
只是……你們跑的這麼快,這麼積極,這張子重的講課,真的那麼重要?那麼有趣?那麼讓你們重視嗎?
呂溫記得很清楚,便是他父親當年在家鄉開講之日,地方士子,恐怕也沒有眼前這些士子積極吧?
恐怕也就唯有當年董子在世之日,在茂陵開講之時,那些前去旁聽的士子,能有這樣的態度和這樣熱忱的急迫心理了……
可是,那張子重今年才幾歲?
恐怕,不足二十?
難道……他又寫出了什麼可以比肩春秋二十八義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