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4章 誅心

  第1194章 誅心

  夏末,長安城忽地熱鬧起來。

  每天都有諸侯王入京。

  河間王、中山王、趙王、平干王、清河王……

  一時間,長安戚里的王府宅邸,復活了過來。

  往來皆鴻儒,談笑有公卿。

  而他們的到來,也激活了長安城沉睡已久的長漂士子們的熱忱。

  投書、宣講者,日益增多。

  只是,這些諸王來的太遲了。

  如今,長安城中餘下的長漂們,質量委實難言。

  因為,這些人基本都是被過去三年公考所篩選剩下的淘汰者。

  有關係、有門路,甚至只是機靈的,都已經通過公考,或為縣道之官,或為九卿有司之吏。

  這就讓人有些頭疼了。

  但沒有辦法,諸侯王們每次進京,都要帶幾個人回去。

  不然,別人會以為其不能『得人』!

  這可是很要命的指控。

  所以,諸王大臣們只能硬著頭皮,從矮子裡拔將軍了。

  不過,這卻也方便了其中某些人,暗地裡的操作。

  「張子重如今何在?」某個官署中,一個文人低聲問著面前的官吏。

  「據說去了太學……」官吏答道。

  「董越請去的……聽說是要其給太學生們上課……」

  「是嗎?」文人揚起眉頭:「遲不去,早不去,偏生現在去……」

  「他難道以為,靠著太學就能翻盤了?」文人滿眼的嘲諷與不屑。

  「還是小心點好……」官吏道:「張鷹揚可不是一般人物!」

  「項王尚且難免烏江自刎……」文人輕蔑的道:「粗鄙武夫,如何能知這文字之妙?權術之利呢?」

  「小心無大錯……」那官吏看著文人,沉默片刻後,忍不住提醒:「須知,如今張鷹揚可是兼了衛尉!」

  「衛尉算什麼?」文人更加不屑了:「他難道還敢冒天下之大不諱,調兵入城不成!?」

  那官吏看著文人,眼神忽然變得像看傻子一樣。

  一般人確實是不敢的,但那人是張蚩尤啊!

  一個奉命出使就敢帶著幾千人和一幫雜牌,打向漠北,還被他成功了的張蚩尤。

  一個一句話,就能讓匈奴人喪膽的鷹楊將軍!

  再說,帶兵入城鎮壓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先例!

  建元新政的時候,就是衛尉官程不識與李廣帶兵入城,將推動新政的儒生從公堂上直接拖入詔獄的。

  所以,在知道了那日鷹楊將軍與丞相、海西候密議之事後,長安有司內的許多人,心裏面都是打鼓的。

  因為,他們知道,真要惹毛了那些握著槍桿子的武將,他們是真的敢帶兵入城砍人的!

  這些人是將腦袋栓在褲腰上,在疆場上砍出一片天的人。

  他們不會和文官一樣,傻傻的任由別人隨意安排。

  必要時,他們會掀桌子的!

  所以,聰明人知道,在對待武將,特別是鷹楊將軍這種自成一派,有著莫府和兵權的大將,要見好就收,拿了好處就趕緊找台階下。

  因為,他們手裡握著刀劍!

  而且,他們真的會提起刀劍砍人!

  這不是開玩笑!

  可惜……

  官吏看著眼前的文人,腦袋只覺大了不止一圈。

  這些諸侯王身邊的大臣,平素在封國橫行霸道慣了,不知天高地厚,真以為長安是他們家的小縣城,有一個大王當後盾,就可以懟天懟地?

  年輕!

  長安城的水,可比想像中還要深幾百倍!

  但,官吏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不會聽的。

  於是,他只能弱弱的提醒:「其實,鷹楊將軍,欽賜天子節,左黃鉞,右白旄,持之確實可以號令天下,調兵遣將……」

  是的,其實現在的鷹楊將軍就是一個沒有頭銜的低配版的太尉或者大將軍!

  黃鉞白旄這種東西,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可以代替天子虎符的。

  那文人聽著,卻根本沒有放在心裡。只是嘴上應付著:「知道了,知道了,吾會小心一點的……」

  官吏看著,只好在心裏面搖頭嘆道:「蠢貨!」

  但他也不願再勸說了。

  自己又不是別人的爹,沒必要為他人的生死操太多心。

  本質上,這一次他們與此人身後的人合作,不過各取所需而已。

  雙方之間,別說休戚與共了,恐怕連貌合神離都做不到,可能到了中場就要翻臉都說不定。

  於是,他也不再提醒與勸說了。

  心裏面甚至隱隱期待後者撞個頭破血流。

  ………………………………

  太學,如今規模已經十倍於當年。

  董越心心念念的辟雍與明堂,更是已經竣工!

  其中辟雍規模龐大,有九重十二堂,可以同時容納五千學子在辟雍進學。

  又建起百餘棟學子宿舍,栽培松柏、青竹於期間,又飾以花草點綴,學子宿舍之前,有著三懂高達五層,藏書數十萬冊的藏書閣以供學子們日常借閱經典,研讀詩書。

  藏書閣里,不止有儒家典籍。

  還藏有法家、黃老、縱橫家、名家、雜家等諸子之說。

  就連墨家的典籍,也可以在藏書閣找到。

  本來,收藏百家之書,太學內部是有意見的。

  但董越力排眾議,以『所謂賢士,博覽百家,取其長而用之於我學也!昔者,仲尼問道於老子,天下以為賢,何故如今,儒家之士不能閱他家之書?此豈治學之道?』為理由,強行在太學藏書閣也收入其他諸子經典與文章。

  這讓張越也難免唏噓感嘆:這才是儒家!

  事實上,早期儒家之所以活力四射,泰半就是因為儒家高層們博採眾長,兼容並蓄。

  只是,後世儒家被拔的太高,高處不勝寒,於是就開始內卷、封閉。

  「所以啊……」

  「還是得有對手啊!」張越行走藏書閣中,心裏面想著:「這就像草原上若沒有狼,那麼沙漠化的速度就會非常快!」

  於是,他心中難免起了『養狼戰術』的心思。

  打算從這太學裡,選幾個可造之材,將他們送上法家、黃老、雜家以及古文學派的道路。

  就像後世的桌球一樣,給儒家製造敵人和對手,以此保持儒家的活力。

  想到這裡,張越就想起了那南下的左傳諸生,於是他問著陪著走在藏書閣中的董越:「董先生,未知如今太學,可設有《左傳》課程?」

  「嗯?」董越抬頭看著這位『師弟』,滿心疑惑,公羊與左傳,乃是世仇死敵,哪怕大度如他,也是沒有拉左傳一把的念頭。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張越笑著道:「世間學問,總有能取長補短之者!」

  「且,韓非子曰:出則無外患者,國恆亡!」

  「先生不覺得,如今這太學,太過一潭死水了嗎?」

  董越聞言,微微點頭,明白了這位師弟的意思。

  確實像其所言,公羊學強盛了數十年,如今更是獨霸了太學,執太學儒學之牛耳。

  特別是近年來,公羊學子通過太學與新豐之間互動,輸送了大批人才進入官場。

  假若不出意外,未來數十年,都沒有人能威脅公羊學的霸主地位。

  也正是因此,這藏書閣里才有其他諸子百家,古文學派典籍的存在。

  這是強者的自信!

  也只有強者才有這樣的大度。

  若是自身難保的話,在這公羊學的老巢,怎麼能見到其他學派甚至異己的文字呢?

  只是,董越終究有局限性,他還未能想到,在太學引入外敵,刺激和加快公羊學本身強盛、進步的速度。

  不過,張越一點醒,他就明悟過來了。

  月滿則盈,盛極而衰,凡事過猶不及。

  現在的公羊學,太招人恨,也太招人不喜了。

  但他那知曉,這口子只要開了,就難以收束。

  就像當年,他答應了張越,在太學之下開設武苑,招收學生,教授兵法、廟算之用。

  於是,如今就有著諸子百家的學子,打著武臣的名義,進了太學,如饑似渴的閱讀著他們過去無法接觸到的先賢典籍,然後反過來在太學裡找『公羊師兄』切磋。

  結果就是,武苑與太學之間,經常展開辯論。

  不過,這是好事,所以董越和太學高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若將來,太學裡出現法家系、黃老系……

  嗯就像後世大學裡的工程系、法學系一樣,也不知道董越會不會氣的跳腳?

  不過,張越卻是很開心。

  他得意洋洋的負著手,與董越一邊說,一邊走。

  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藏書閣頂層。

  因為建築的緣故,這頂層其實很小,只有兩間房,其中也沒有什麼書籍,只是擺了些水果、茶壺,有屏風、棋盤。

  看來,這裡是太學博士們,休憩與娛樂之所。

  走入其中一間房,董越將門關上,然後屏退左右。

  「子重……」董越帶著張越,走到房前平台上,遠眺著太學風光,忽然叫起張越的表字:「你可知,隨著諸王回朝,儒家各派鴻儒,也相繼歸朝了……」

  「上一次,如此盛世,還是先父逝世之歲……」

  張越聽著點點頭:「小子曾聽父老說過……當年,天下鴻儒聚於關中,與公羊論道,盛況空前……迄今,關中民間依然有著當年的傳說……」

  太初元年,是一個神奇的年份。

  當年,兒寬與司馬遷領銜修訂的太初曆正式取代已經實行數百年的顓頊曆。

  董仲舒一輩子的努力,終於開花結果。

  他終於做到了為漢製法的理想。

  至少在當時,人們是那樣認為的。

  漢改曆法,不僅僅是改了曆法,更改了法統。

  元年春,王正月,終於不再是春秋上的記載,而是影響到現實的實實在在的曆法。

  漢室也從水德變為火德。

  從那以後,儒家終於坐穩了王座,這一座就是兩千年之久!

  也是在那一年,董仲舒病逝於關中,享年七十五歲。

  於是,儒家各派,無論今文古文,不分春秋、尚書,有名有姓之士,甚至無名無姓之人,紛紛跋涉數千里,來到關中弔唁這位替儒家打開局面的鴻儒。

  但他們不僅僅是來弔唁的。

  公羊學的共主死了。

  所以,他們想要伸出爪子,染指被公羊學霸占的王座。

  董越微笑著道:「是吶……當年盛況,確實無比壯觀!」

  古文與今文,都聯起手來,向當時失去了精神領袖的公羊學挑戰。

  各方辯論,從朝堂打到民間,口舌之間,難免拔刀相向。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儒家的傳統——說不過你,就砍死你!

  是以,孔子誅少正卯,是以孟子退許行,是以荀子非儒。

  道統之爭,從來由不得心慈手軟。

  「先生安心!」張越笑著道:「些許風浪,還不足以撼動大勢!」

  「子重……」董越卻搖搖頭,道:「吾請你來,不是要與你說這個的……」

  「權者,衡也,所以知輕重……」

  「先人立法,賢人立制,聖人立禮,所以為天下制度!」

  「制度,創立艱難,破壞卻從來易也!」

  「所以公羊學數十年來,雖霸天下,卻不毀他學之路,不絕他道之統!」

  「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董越認真的看著張越,這個他親自為其父選的再傳弟子,未來公羊學的領袖,深情的道:「當初,仲尼之誅少正卯,未嘗沒有後患……」

  這才是董越請張越來太學的目的。

  他是真的怕了。

  雖然,儒家內部,辯論不過就拔刀砍人,靠物理說服屬於傳統。

  但,那終究只是個人行為,也不會大規模的出現。

  然而,眼前這位,卻是手握重兵,他要是學起祖師爺,硬要誅少正卯,也樂子就大了。

  更會使公羊學被徹底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以權勢、兵甲之利而介入學術之爭。

  更會給後人樹立一個無比糟糕的榜樣——當年張子重能摸得,我就摸不得了?

  砍!

  砍出一片天來!

  介時,學術、倫理、道德,都將失去意義。

  一言不合,就肉體毀滅,文字誅絕。

  那這天下,還有什麼綱常倫理,還有什麼道德仁義?

  張越聽著,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對董越道:「先生放心,吾等公羊之士,從來誅心不殺人!」

  他可還沒有傻到去學董卓——那不是自己跳進糞坑嗎?

  而且,講真他也沒有那個必要!

  你見過占據了絕對優勢,有著絕對力量的人主動破壞規則嗎?

  那不是傻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