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8章 疏勒會戰(4)

  第1168章 疏勒會戰(4)

  張越看著眾人,卻沒有說作戰部署,反而問道:「續將軍,我軍軍糧還可以支撐幾日?」

  「最多只能再支撐三天了……」續相如低頭道:「三日後,姑墨等國送來的軍糧就將消耗殆盡……」

  漢軍自出龜茲,一路西行,全軍只攜帶了三日分量的乾糧,一路急行,在七天之中,跨越兩千里之地,穿越了姑墨、且末、莎車等十餘個西域大小國家的國土,直抵此地。

  一路上,軍需補給,基本全靠當地國家及其貴族、商賈的捐輸。

  而為了保證速度,通常征糧只征當天軍糧,最多將第二天的軍糧與草料也準備上。

  正是因此,漢軍才能完成這不可思議的進軍。

  自初七日出塞,十四日便抵達疏勒邊境。

  而代價自然是作戰續航能力被削弱到根本無法進行長期作戰的地步!

  「三天嗎?」張越想了想,下令道:「請續將軍去通知各國,務必要在兩日內再給我軍送來至少一萬石軍糧,不拘湩乳、麥稻、牲畜!」

  「將軍去轉告各國貴族、商賈:凡能捐輸軍糧者,皆案太宗『輸粟捐爵』之策而論功,只需捐輸軍糧一千石或者牛羊一百頭,便必得漢之五大夫爵!」

  輸粟捐爵乃是漢太宗採納晁錯的建議曾實施過的一個政策。

  其具體做法就是允許天下商人、地主、貴族、平民,自主運輸糧食至長城邊塞。

  然後,國家根據其輸送的糧食數量,給與不同等級的爵位補償。

  如今,張越舊事重提,拿著這個政策出來誘惑西域各國貴族、商賈。

  他相信,應該會很有吸引力,至少湊足一萬石各類糧食,應該不難!

  而一萬石糧食,應該夠數日作戰之需。

  這樣,再加上原本的存糧,漢軍的作戰時間可以延長至少十天。

  換而言之,張越根本沒打算將戰爭拖過十月。

  他要速戰速決!

  這也是他答應李陵要求的緣故——若是常規作戰,匈奴十萬大軍分散在疏勒、莎車甚至大宛境內。

  漢軍或許能敗李陵,但卻很難勝之!

  而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擊敗敵人,將其擊潰,其實遠算不上勝利。

  具體可以參考楚漢彭城之戰。

  高帝輸的連褲子都當掉了!

  甚至差點把自己小命都撘在裡面了,然而,待其脫困,不過數月就又是一條好漢。

  原因其實很簡單——冷兵器時代的軍隊,沒有什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士兵們的作戰意志大部分也都很薄弱,打不過就跑。

  通常情況下,一次會戰,戰勝方的斬首能達到敵軍總兵力的一成就已經是輝煌勝利了。

  畢竟,不是誰都是白起、霍去病。

  不打則已,一打就盯著消滅對方有生力量,尋求大迂迴、大包圍,天天想著將敵軍包餃子。

  但大部分人沒有那個能力,也缺乏那樣的野心。

  所以,在事實上,彭城之戰,項羽贏是贏了。

  但漢軍主力,也都跑的差不多了。

  高帝劉邦回去重新收攏一下潰兵,嘩啦啦就又拉起了一支軍隊。

  而遊牧民族就更誇張了。

  上次烏孫人被李陵按在藥殺水摩擦,昆莫狼狽奔逃,勉強撿回一條命。

  但是……

  烏孫人到底損失了多少?

  能有一成嗎?

  對於遊牧民族而言,打不過就跑,從來不丟人。

  留下性命,保存性命,是他們天生就會的事情。

  在事實上,自衛青霍去病後,漢與匈奴大小會戰上千次,漢軍贏下了其中起碼七成的戰鬥。

  然而,以張越所知,所有戰鬥的斬首數與斬獲加起來,也沒有超過霍去病的生涯斬首記錄,直到張越去歲擊破漠北王庭,才堪堪破了霍去病的記錄。

  如今,情況也是一般。

  面對李陵兵團,漢軍擊破可以,但想要消滅卻是異想天開!

  送走續相如,張越命人將製作好的疏勒沙盤抬來。然後他站到沙盤前,召集眾將,道:「下面,吾與諸公商議作戰之事!」

  他看著沙盤上顯現的戰場,拿著一根特製的指揮棒,指向紅河上游,李陵約定之地,對眾人道:「此戰,我有八字,送與諸公……」

  「只打僕從,不碰匈奴!」

  眾人聽著,都不懂張越的意思。

  戰場上還能選擇打誰不打誰?

  張越看著眾人,解釋道:「公等放心,比起吾等,李陵比誰都要寶愛他的本部精銳!」

  對張越來說,漢軍是他的同袍,是戰友。

  而對李陵而言,他的本部精銳,是他爭權奪利的工具,是實現他野心的依憑。

  他怎麼捨得讓其本部精銳來與漢軍硬碰硬呢?

  若是那樣的話,他豈會提議什麼君子之戰,還不擒二毛、不重傷?

  那不搞笑嗎?

  在提議的那一刻起,張越就已經篤定,李陵的本部絕對不會在正面戰場上直櫻漢軍鋒芒!

  打頭陣和送死的,一定是他的僕從軍和炮灰們!

  除非漢軍出現敗勢,不然,李陵的本部就絕不會動。

  張越甚至還猜測,就算是其大軍戰敗,僕從軍和炮灰們被打的崩潰,李陵的本部主力也不會出動。

  因為,李陵現在手裡的那幾個本部萬騎,就像晚清李鴻章手裡的北洋艦隊一樣。

  那不是用來對付漢軍的!

  而是用來鎮壓異己,打擊政敵的。

  李鴻章能保船避戰,李陵同樣可以保兵避戰!

  說不定,在戰場上,一旦出現頹勢,第一個跑的就是李陵的本部!

  當然了,也不排除李陵腦子壞掉了,非要和漢軍死磕。

  但那樣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張越看著眾人,道:「諸公,請務必牢記,此戰,從李少卿約戰之時,就已非尋常意義上的戰爭了……」

  「這不是一場為了爭奪地方,消滅敵人的戰爭,甚至不是一場通常意義上的軍事活動!」

  「無論是對我軍,還是對匈奴,都是如此!」

  「這是一場基於正治,而非軍事的戰爭!」

  「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張越指著自己的腦子說道:「所以,公等請放下軍人的思維,改以官員、朝臣的思維,考慮此事!」

  「我軍此戰的戰略,非是殺死多少敵人,更非是繳獲多少大纛,而是向天下,向整個世界,向所有人!」

  「無論他是匈奴人、疏勒人、大宛人、烏孫人,還是康居人、月氏人,展示我大漢王師的煌煌之威,展示我大漢天朝上國的王者之風!」

  「使天下人,無論他是誰,都知道——這世界,這天下,凡日月所照,星辰所經,皆為天子之土,天子之臣!」

  「此戰便是要確立這個基礎事實,並讓天下人皆知此事!」

  「簡單的來說,這一戰的目的,便是打出一個百年無胡人敢輕漢,不敢彎弓抱怨!」

  「便是要令全世界皆知,漢最貴,其他次之!」

  「所以,此乃正治任務,百年大業,千年之基!」張越嚴肅的問道:「公等可明白了?!」

  ………………………………

  疏勒城。

  漢軍使者來的非常快,李陵使者剛剛回來復命不過三個時辰,舉著節旄的漢使就帶著那位鷹楊將軍的答覆回來了。

  李陵拆開書信,看了一遍,臉色就變得相當尷尬。

  因為,他發現,那位鷹楊將軍的用詞,真的是很不客氣!

  甚至可以說,將他李少卿的臉皮給撕碎了。

  「漢英候、鷹楊將軍,涼州刺史,欽命持節使者張子重,頓首再拜李公諱陵足下:幸甚!幸甚!吾聞明公,勇冠三軍,智比孫吳,才為世出,故棄燕雀之志,以鴻鵠而高翔,因機變化,於是奪匈奴之權而自用,取孿鞮氏而代之……」

  只是這抬頭的一段,就看的李陵面紅耳赤,心悸膽焦。

  因為,這些文字,單獨看好像是在吹捧他。

  然而實則,所有文字聯繫在一起,卻是赤裸裸的諷刺、嘲諷,從人格、道德、品行的角度,將他李少卿嘲弄的體無完膚。

  棄燕雀之志,以鴻鵠而高翔?這不就是在說他叛國投敵的事情?

  其後的因機變化……更是直接點名了他的野心。

  將他的作為,赤裸裸的挑明了——你別在我面前裝X,你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一個背主投敵,然後再叛主自立,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小人。

  李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繼續看下去。

  「夫以尹稚斜之強,三敗於漢,喪師二十萬,憂困而亡,以狐鹿姑之明,困亡於漠北,身死而國分,故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之邦,無取雜種!」

  「今昭昭天命,乃在於漢,天嘉祥瑞,畝產七石,聖王之政,澤被蒼生!幸甚明公,猶知君子之道,心念先王之教,明公之邀,某敢不從之?」

  「必於十月癸未,陰陽交泰之日,率漢騎六千,與公會獵於紅河北岸!其時,必如明公之約,申以君子之道,用中國軍禮,吾當親被甲冑,親持斧鉞,致師於萬軍之前!」

  將信讀完,李陵長嘆一聲,心情既輕鬆又沉重。

  良久,他嘆道:「吾今日始知,吾之罪孽,竟重於斯!」

  書信之中的那一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之邦,不取雜種』,讓他尤其感慨、心悸、震動!

  因為,如今的世界,現在的漢家,就是這樣的一個態度。

  無論古文、今文,不分儒法,黃老……

  所有人都認定了這個事實。

  天下之間,諸夏最貴,其他皆禽獸而已。

  易曰:上九,王用出征,無咎。

  詩云:夷狄是膺,荊舒是懲!

  春秋曰:夷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又曰: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

  左傳乾脆直接點明:戎,禽獸也,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

  簡單的翻譯就是:你們這些兩條腿走路的禽獸蠻子,莫挨我高貴諸夏貴胄!

  思想有多遠,麻煩你們滾多遠!

  若不想滾那就去死!

  如果你們既不想滾,又不肯去死,那就是為難我中國君子,只好伐之、刑之、屠之!

  而這些,是李陵曾經無比認同,且至今依然根深蒂固於靈魂骨髓的思想。

  只不過從前,被他以種種方式遮掩、隱藏了起來。

  如今,卻被那一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之邦,不去雜種』所喚醒。

  他顫抖著放下書信,努力的深呼吸,讓自己的心緒安定下來。

  「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他反覆的在嘴裡和心中念誦著這一句孔子的教訓,才終於將心緒安定下來。

  李陵緊緊的握住拳頭,在心中發誓:「昔泰伯入吳,不失中國祭祀;萁子東亡,仍為諸夏君子……吾之大業若成,百世之後,何愁天下不尊?!」

  只要他能繼續下去,繼續掌握大權,擁有西域,甚至漠北。

  那麼,今日世人之不解、唾罵與指責,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未來史書之上,春秋之錄,必有頌詞!

  畢竟,他現在已經是西域匈奴的實際統治者。

  早已深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道理。

  只要事業做得足夠大,那麼黑點再多,黑料再多,也不愁沒人替他洗白。

  甚至,只要分量足夠大。

  連漢朝君王,也要對他服軟,也要拉攏他。

  就像匈奴的孿鞮氏,哪怕戰敗亡國,長安也會封一個安樂侯,以國賓處之。

  而一般的匈奴貴族,一旦被俘,除了為奴為婢,就只剩下一條死路。

  想著這些,李陵終於從開始的陰霾與抑鬱之中走了出來,重新變得自信滿滿。

  他看向左右,下令道:「立刻擂鼓聚將,召集所有西域國君並大宛將官!」

  於是,隆隆鼓聲在疏勒城城頭響起,隨之有十餘名武士吹響了放置在城頭的號角。

  嗚嗚嗚嗚……

  牛角聲震動天地。

  疏勒城內外,無數人聽到這聲音,紛紛側目。

  「攝政王聚將!」西域各國君王聞聲,紛紛明了,於是目光閃爍著,互相打量,然後才紛紛向著疏勒城中的王宮而去。

  「主人聚將了!」大宛降將們卻是興奮莫名,摩拳擦掌,紛紛聚攏著,排著隊興奮的朝著王宮而去。

  對這些人來說,他們現在迫切的想要向他們的主子證明自己的價值。

  沒辦法,倘若他們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那麼,主人隨時可能讓別人來取代他們。

  所以,自古以來,二鬼子總比鬼子更兇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