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所謂奸佞

  出了軍營,劉進跟上張越,輕聲問道:「侍中連考核與詢問都不需要嗎?」

  在他的認知之中,哪怕是博望苑招募賓客,也需要考核。

  至於國家任免官吏,更是嚴格無比。

  在理論上,一個四百石的官吏的任免升遷,需要經過其上司、郡太守府衙門以及州刺史的三重認證。

  若是越級升遷者,甚至需要上報朝廷,由丞相府或者蘭台審核。

  嚴格的時候,甚至恨不得將對象的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

  張越聞言,卻是微笑著道:「殿下有所不知,很多時候,看一個人是否合格,不是看他的學問如何?也不是看他的口才如何?而是看其具體做事的成就如何!」

  「尤其是類似典吏這樣的事務官,文章寫的再好,嘴上說的再漂亮,也不如實幹一次……」

  「這就是為什麼國朝的名臣,如瓚候、平陽侯、北平候等皆用忠厚老成之人,而棄輕浮浮誇之輩的緣故……」

  他從身上摸出一張帛書,遞給劉進:「殿下請看此乃胡建的履歷!」

  劉進接過來,看了看,然後就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胡建在天漢二年入伍後,就擔任了北軍章城門的守軍正丞至今。

  在三年時間裡,他審理和判決了四百餘起軍隊內部的糾紛。

  沒有一起,遭到非議和投訴。

  年年考績,都是課最。

  歲歲考評,都是優等。

  「他為何不得升遷?」劉進捏著帛書,問道:「甚至連守軍正丞的守字都不能奪?」

  張越聽了,呵呵一笑。

  做事做的好,就能升官?

  那還要馬屁精幹嘛?

  這胡建沒有背景,也沒有資源,更不會拍馬屁,尤其是喜歡在軍隊裡面幫助那些士兵說話,多次與頂頭上司軍正丞頂撞。

  這種人能升官才見鬼了!

  能讓他繼續吃皇糧,當個臨時工,已經是他的上司開恩了……

  這種事情,張越見得太多了。

  機關裡面,有的是類似的老實人,一輩子任勞任怨,卻什麼都排在別人後面。

  「殿下當明白一個事情……」張越轉身看著劉進,說道:「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回報!」

  「孔子週遊天下,過十餘國,見無數君王,尚且不得用……」

  「何況區區一個胡建?」

  劉進聞言,頓時噎住了。

  他捏著手裡的帛書,深深的嘆了口氣。

  哪怕是以他的見識,也知道,這個胡建是個人才,而且是值得培養和重用的人才。

  但他卻在北軍之中,埋沒數年,只能當個守軍正丞。

  俸祿不過百餘石,卻比最勤勞的農民還要辛苦。

  這天下究竟還有多少個類似胡建的人物呢?

  若他們一直如此,被埋沒於基層。

  國家社稷,朝堂之上的諸公,又該承擔什麼責任?

  甚至……

  他,他父親,他祖父,又該為此付出什麼代價?

  劉進記得,在蒙學的第一天,他的老師們就告訴自己:欲治天下,首在得人。🐤💝 ❻9Ŝ卄υЖ.ℂㄖм ♤♟

  然而,十幾年來,老師們向自己,向國家到底舉薦過什麼賢才沒有?

  他們究竟發掘了什麼類似胡建這樣被冷落和排斥的人物沒有?

  而答案,劉進自己心裡明白。

  是零!

  老師們舉薦和推薦的,皆是他們的親朋,至少是穀梁士子。

  按照老師們的解釋,這叫內舉不避親。

  然而……

  外舉起來,卻是很避仇了!

  深深吸了口氣,劉進看著張越,問道:「那侍中接下來要去何處?」

  在北軍之中,張侍中就慧眼識英才,找到了一個胡建。

  那接下來,他還將找到什麼人才?

  劉進一下子就期待了起來。

  「殿下記得臣曾與殿下說過的代田法嗎?」張越問道。

  「嗯……」劉進點點頭,他曾經命人去關中西部,特別是岐山原一帶尋訪。

  可是,派出去的使者,不是沒有回來,就是在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報告說:殿下,根本就沒有什麼代田法。

  若是過去,劉進可能就被他們蒙蔽了。

  但這一次他多長了個心眼,派了宦官去跟蹤。

  結果,回來的宦官告訴他——他派出去的使者,出了長安城,直奔茂陵,然後在茂陵花天酒地一番,就回來了……

  換句話說,他們根本就沒有去岐山原。

  「臣大概知道了有一位能吏,善代田之法……」張越笑著道:「現在,臣將往治粟內史衙門,尋求桑內史的幫助……殿下若是有興趣,不妨同去……」

  「桑弘羊?」劉進聞言眉頭微微一皺。

  在他的記憶里,他的認知中,他的成長過程中。

  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告訴他——桑弘羊是奸佞,是天字第一號大壞蛋。

  哪怕是大漢奸中行說、衛律、趙信加起來也沒有桑弘羊一半壞。

  因為雖然這三個大漢奸幫著匈奴人與漢家為敵,但他們至少沒有殘害忠良,沒有逼迫善良的百姓去買高價的鹽鐵商品,更沒有指使大臣,當街叫賣,喪盡國家體統!

  總之,桑弘羊是個壞蛋。

  他比蠱惑紂王的費仲還要狡猾,比覆滅秦王朝的趙高李斯還要陰險。

  總之,窮盡一切詞彙也不能描述他的罪惡與狠毒。

  是故,在過去,劉進一直避免與之接觸,甚至牴觸與他接觸。

  不是厭惡,而是畏懼!

  答案很簡單,如此邪惡而狡猾的一個人,萬一接觸了,被他算計了怎麼辦?

  現在,當張越提出要去見桑弘羊時,劉進不可避免的退縮了。

  張越看到他的神色,雖然猜不到為什麼,但總歸明白一些。

  畢竟,這天下士林,毀譽桑弘羊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十幾年。

  以至於桑弘羊的形象,都快跟樣板戲裡的漢奸掛鉤了。

  然而,他真有那麼壞嗎?

  不見得吧!

  至少,在張越回溯的史料里,這桑弘羊可沒有幹過什麼陷害他人,指鹿為馬,乃至於放縱家人門客為非作歹的事情。

  就在去年,這個別人嘴裡的奸佞,卻親手將自己的那個為非作歹,與衛皇后的親侄子一起謀殺他人的侄子,送到了絞架上。

  更重要的是,桑弘羊在鹽鐵會議上的表現。

  根據張越回溯的史料記載,當時這個奸佞已經官拜御史大夫,受命為輔政大臣,與上官桀、霍光、張安世平起平坐,共掌大權。

  但他在鹽鐵會議上,面對來自全國的反對者的詛咒謾罵,卻心平氣和的與他們一一交談、解釋。

  回答他們的疑惑,回應他們提出來的問題。

  整個過程,根本就不像一個封建社會執掌大權的重臣,所謂的奸佞。

  反倒是像後世西方議會政治中,那些回答質疑與質詢的議員先生們。

  而且與議員先生們不同,桑弘羊在鹽鐵會議上,沒有迴避任何質疑,也沒有掩蓋任何問題。

  這樣的人,居然能被黑成奸佞,比趙高李斯還恐怖的壞蛋?

  只能說……

  這個世界啊,嘴巴長在別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