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節 血流成河(2)

  淯水北岸,南陽郡上上下下的士紳官員,依舊懵然無知-

  隨著新郡守的隊伍,越來越近。

  樂師們開始奏起樂曲,絲竹管樂齊鳴。

  以郡丞楊學之、主薄暴韞為首,數十人簇擁著上前,來到郡守的車隊前,紛紛作揖拜道:「南陽郡下官郡丞學之(郡主薄韞)恭迎明府……」

  約莫等了片刻,楊學之稍稍抬頭,就只見車隊前的騎兵,依然是紋絲不動,手持著各種郡守儀仗的差役,也是依然故我。

  事情,有些不同尋常了。

  楊學之心中想著。

  難道這新郡守,先行一步,去了宛城了?

  有這個可能!

  但可能『性』不大,畢竟,要是那麼幹了,新郡守就等於在全郡上下的大大小小的官員面前開了嘲諷,而且,會讓上面看了也有腹誹。

  不遵守遊戲的規則的人,註定會被遊戲規則淘汰。

  「大概是這位新明府打算在我等面前耍耍威風罷?」楊學之心裡琢磨著。

  但沒辦法,人家是天子心腹,來南陽郡是來鍍金來的。

  這是大爺,得罪不起!

  楊學之只好低頭再拜道:「南陽郡郡丞,下官楊學之,率領全郡上下,恭迎明府……」

  終於,耳畔傳來了金鐵之聲。

  那是騎兵們在讓開道路,身上穿著的甲冑與兵器摩擦的聲音,騎兵們開始分開到兩側。

  「讓諸位同僚久候,是湯的不是!」一位穿著常服,佩著青授,揣著銀印的年輕男子,笑眯眯的朝著眾人拱手拜道:「往後,還需眾賢駑力輔佐,協助本官,將這南陽大治,上報君父。下慰父老!」

  不用猜測,此人就是那位天子潛邸時的三巨頭之一,號稱法家後起第一人,晁錯的接班人。未來的准三公,鐵上釘釘的九卿,鴻固原的張湯了。

  除了他,誰還夠資格穿上那代表兩千石的青授,揣著那只有兩千石才能懷揣的銀印呢?

  秦以來。官員在外就必須穿綬懷印,以示自己身份,同時也是一種責任。

  就連那最低級的亭長,也有『五兩之綸,半通之銅』。象徵著其屬於統治階級的一員。

  而兩百石以上,稱為『有秩』(有編制)的官員,就『皆為通官印』。

  所以,你要是穿越到秦漢時期,想要知道,對方是當官的還是個老百姓。就看他的綬帶與印章的顏『色』就可以了。

  通常有綬帶,懷裡還揣個官印的,就必然是官員。

  而金-紫-青-黑-黃,則構成了官員綬帶的五個等級。

  「不敢,不敢……」楊學之帶著群官道:「吾等必恭從明府之意!」

  漢室郡守,權責之大,也是遠超人們想像的。

  全郡上下的大部分官吏與事務,幾乎盡『操』於郡守之手。

  除了縣令、縣尉由朝廷委派的那部分外,其他的人,郡守是想捏個圓的。就捏個圓的,就捏個長方形,就捏個長方形。

  當然,這也要看郡守自己本身的能耐了。

  能耐不夠。被人架空,也是常事。

  譬如,寧成,史書上的評語就是:為吏,必陵其長吏,為人上。『操』下,如束濕薪。

  寧成也因這個『性』格,在歷史上官運亨通連郡守都能凌迫、威『逼』、架空,這人能耐可見一斑,自然要重用嘍!

  但正所謂,善泳者溺於水。最新章節全文閱讀

  這樣強勢的下屬,總有一天會遇到能治死他的上級。

  過去六十年裡,郡守與其下屬的主薄、郡丞之間的爭鬥,不斷的延續。

  有人贏,必然有人輸得當『褲』子。

  張湯看著楊學之等人,臉上依舊是帶著微笑。

  「誰是主薄暴公?」張湯輕輕問道。

  「下官暴韞拜見明府……」一個穿著錦衣的中年官員出列拜道。

  張湯呵呵一笑,拍拍手,道:「暴公大名,本官未過睢陽,就知道啦!」

  暴韞不明所以,低著頭,『露』出巴結的笑容,道:「粗鄙野人,微名能入明府之耳,真是不勝惶恐!」

  但不知為何,暴韞看著張湯的模樣,感覺就跟在荒野上遇到了虎豹一般,心裏面七上八下,根本無法安心。

  卻聽張湯道:「惶恐?本官確實很惶恐啊!」

  張湯從懷中『抽』出一堆帛書,丟到暴韞的臉上,臉孔一下子就猙獰起來:「暴主薄,看看你幹的好事,本官還未到睢陽,就有七位苦主來告你貪贓枉法,強取豪奪之事!」

  暴韞撿起那些帛書,根本不敢看,低著頭,默不作聲。

  壞事、醜事,暴韞乾的,連他自己都記不清究竟幹了多少了。

  但是,那些刁民居然敢去新郡守上任的路上喊冤告狀,這確實出乎了暴韞的想像。

  暴韞明明記得很清楚,但凡那些不服的,揚言要報復的泥『腿』子,他都全部收拾好了。

  不是判了徒刑,就是丟到了監獄裡,甚至直接在堂上打死了。

  留下的都是老實巴『交』,不敢反抗的忠厚之人。

  過去幾十年,這些泥『腿』子,從來都是逆來順受的。

  「不要讓我查出來是誰……」暴韞心裡惡狠狠的想道:「要是我知道是誰幹的,有你們這些刁民好看!」

  對付泥『腿』子,暴韞最是拿手。

  很簡單,就用一個徭役的武器,就能讓對方全家『欲』仙『欲』死了。

  漢室規定,男子三年服一次徭役,今上加惠,改為了四年服役一次。

  但是官字兩張嘴,這執行權,在基層官員身上。

  明明你去年已經服役,今年還是輪到你,你也無話可說。

  實在不行,就一家父子兄弟輪流上好了。

  這你總說不出話來吧?

  只能怪你們家運氣太差,每次都『抽』到你們!

  另外更改戶籍本上的年齡也是一大殺手鐧。

  漢室有養老政策,年紀六十以上,就不用服役,還可以免役子孫一人。

  另外,二十三以上,才需要服役。

  但是。這戶籍薄上的年紀,多一歲,少一歲,對暴韞來說。簡直不要容易了。

  甚至加減四五歲,也是常理。

  過去,暴韞就是靠著這些手段,不斷的巧取豪奪,謀奪土地。

  生生的將暴家變成了這南陽郡的巨無霸。

  名下控制的土地。多達數千頃,遍及南陽三十六縣,不知道多少自耕農,被他『逼』成了自己的佃農甚至農奴,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要為暴家賣命。

  你要不將土地以『合理』的價格賣給暴家,那家裡的老人,哪怕六十好幾,也要去服役。更沒有那個免役的福利。

  家中的子侄,十七八歲,就上了始傅的名單。

  更糟糕的是,連續幾年的服役,都是從你家出。

  到最後,一個好好的家,立刻就分崩離析。

  暴韞心中還在想著,怎麼秋後算帳。

  張湯卻已經是迫不及待了。

  前輩們的故事告訴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燒死一個轄區的大族豪強。絕對能為未來的施政打下良好基礎。

  還有比暴家更好的立威對象嗎?

  「你不說話,本官就當你默認了!」張湯冷笑著,殺氣騰騰:「來人,傳本官命令。緝捕暴氏全族!」

  「羽林衛甲都都尉呂申遵命!」騎兵群中,一個粗狂的聲音立刻就回答。

  然後,幾個士兵上前,抓住暴韞,將他的冠帽與綬帶、官印取下。

  暴韞被嚇壞了。

  楊學之也是目瞪口呆。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上官!

  郡守權柄是大。

  但主薄也是比兩千石的大員。更是郡中雜官之首。

  就算要拿下這樣一個巨頭,通常來說,也是要報請廷尉和丞相批准,再經由御史審核,才能定罪。

  更何況,漢室有著將相不辱的傳統。

  在朝廷,三公九卿,除叛國、大逆無道等不赦之罪外,就算再怎麼樣,也要給予他們一個體面的結局。

  而在郡中,主薄、郡丞,在郡守面前,雖是下屬。

  但再怎麼樣,就算犯了天大的過錯,也要給他們留些顏面。

  即使是真不喜歡對方,最多也是強令致仕而已。

  像現在這樣,上來就拔掉一個主薄的冠帽,奪走他的綬帶與官印,更『交』由粗魯的軍士看押。

  而且,還是當著眾目睽睽。

  這……

  官員的體統還要不要了?

  這一團和氣的郡中氣氛還要不要了?

  難道這新郡守,真要搞的全郡上下人心惶惶,人人思危不成?

  那對他有什麼好處?

  無數的疑『惑』,無數的不解,紛紛浮上暴韞與楊學之的心頭。

  這不能怪他們!

  實在是過去二三十年,這南陽郡上上下下,都被黃老派寵壞了。

  以至於他們都要忘記了。

  這劉氏政權,漢官威儀,從來就不是靠著施恩、靠著籠絡來的。

  而是明晃晃的刀槍,流血的冠帽,殺伐果斷的官員樹立起來的。

  當呂后秉政之時,甚至,還有著依靠嚴刑酷法,而為列侯的酷吏!

  張湯卻連辯解,甚至連審判的機會,也不給暴韞了。

  他冷冷的負手下令:「查:南陽郡郡主薄暴韞,作惡多端,屢犯國法,不當人臣,即可革去其所有爵位,打入死牢,聽候處置,暴氏全家,所有財產、土地,全部沒收,充入官府,暴家上下,所有涉案人等,一概緝捕,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諾!」立刻就有著軍士領命。

  然後,又有著軍官,拿著名冊,走向不遠處的人群。

  「暴勝、暴威、暴理、暴無害……」

  「張焉,王博,李涵,朱無病……」

  一個個暴家子弟,爪牙、姻親,紛紛被點名,然後被士兵拖著拖出人群,按在道路兩側。

  不過一刻鐘,淯水河岸之邊,已是跪滿了披頭散髮,狼狽無比的官員、士紳。

  足足有數十人之多。

  「明府,所有涉案人犯,已經全部緝拿!」寧成穿著甲冑,走到張湯麵前一拜,道:「合計有四十七人,另外,在城中還有百餘人等待緝捕!」

  「統統殺了吧……」張湯淡淡的吩咐著:「此輩害人無數,多活一天,都是對百姓對律法對天子的不敬,殺了他們,才能恢復漢法的威儀!」

  「昏官、酷吏,你不得好死!」暴韞聽了,立刻就跳起來,罵道。

  兩個看管他的士卒,立刻就他安德死死的。

  但這沒有任何作用。

  張湯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他了。

  作為七歲就能用漢法審老鼠的天才,張湯,對漢律的所有條款都諳熟於心。

  他很清楚,這是他的權責,他的權力。

  就算把官司打到皇帝面前,打到東宮,他也是穩『操』勝券。

  「執行吧!」張湯命令著。

  「諾!」寧成拱手一拜,就要去執行。

  「且慢!」楊學之再也忍不住了,他抬頭勸道:「明府息怒,就算這暴氏再怎麼樣,現在也是『春』天了,殺人不詳啊!」

  張湯聽了,哈哈大笑:「不詳?不殺他們,才是真正的不詳!」

  張湯居高臨下,看著楊學之,問道:「本官聽說,楊郡丞,家學淵源,不知楊郡丞,可曾知五蠹?」

  「在本官看來……」張湯指著那些已經被押到了河邊,按住了腦袋,就等著開斬的官僚,道:「此輩就是五蠹中五蠹,當速殺之!」

  「且,漢律從未規定,只能冬天殺人,而『春』天不能殺人!」張湯的眼角看著楊學之,眼神中充滿了玩味。

  若不是怕事情一次鬧得太大,上面有人唧唧歪歪,張湯真想,連著楊家一塊辦了。

  「下官治的是《論語》……」楊學之看著張湯,忽然『挺』直了腰杆。

  楊學之忽然意識到,這是最好的刷聲望的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

  反倒是暴韞和他的家人的死活,不重要了。

  儒法矛盾,最近是越發『激』烈了。

  若他能從道德制高點上駁倒了張湯,哪怕因此得罪了這位前途無量的新星,也是值得的。

  整個儒家,都會將他視為英雄。

  張湯聽了,卻是笑的更開心了。

  「《論語》啊……」張湯呵呵的笑道:「本官故在天子潛邸之時,曾于思賢苑奉命教導苑中子弟,奉天子之命,授童子以《倉頡》……」

  張湯對著長安方向拱手拜道:「陛下曾對本官言道:《倉頡》之後,當以《論語》授以童子……」

  楊學之的臉『色』,一下子就變成豬肝『色』了。

  張湯的意思,實在太明顯不過了。

  你治論語是吧?

  很好!

  陛下說過呢,這論語很適合拿來教導小孩子。

  換句話說,它也就只適合教導小孩子……

  雖然未必是這個意思。

  但你能反駁,你敢反駁嗎?

  張湯是天子親信、心腹,他說的話,天子願意背書。

  楊學之自己呢?

  因此,假如這是一個網遊的話。

  張湯已經對楊學之造成了命中要害,暴擊一百倍的打擊。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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