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全文完

  「好。」

  葉塵點點頭:「我等你回來。」

  東陵靜靜看著她,那雙眼平靜溫和,不帶半分**,然後他低下頭,輕輕吻在她唇上。

  那個吻又輕又涼,卻讓葉塵覺得,比任何一次相吻,都讓她覺得動人心魄。

  她一直微笑著,仿佛十分平靜,十分欣喜。

  這時候文昌突然出現,焦急道:「東陵,事情瞞不住了……」

  「我會去找天帝。」

  東陵轉身,看了一眼葉塵後,眼中帶著擔憂,轉頭向文昌深深鞠了一躬。

  「你這是做什麼?!」

  文昌嚇得往旁邊跳了過去,東陵慢慢起身,認真道:「我不在這些時日,勞煩你和少華紫薇,多多照看她。」

  「這是當然的。」文昌帶了少有的嚴肅,扶起東陵:「我是你兄弟,自然會幫你照看嫂子。」

  東陵點點頭,抿了抿唇,又回到葉塵身前。葉塵笑著仰頭看他:「怎麼了,還有什不放心的?」

  「你已經辟穀了,除了靈芝仙露,不要總是吃凡間那些東西,對你修行無益。」

  葉塵微微一愣,東陵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眸:「就算吃,也別總是貪涼,吃多了肚子疼,我不在了,你疼起來,沒有人照顧。」

  「你別擔心,」葉塵的笑容已經有些撐不住,可是她還是揚著嘴角,仿佛平日一般,亮著眼睛:「你以前不在的時候,我不也照顧自己照顧得很好嗎?」

  「以後在外面,別惹事兒,惹了事兒,也別怕事兒,打得贏就打,打不贏你找紫薇,他靠譜一些。」

  「嗯,知道了。」

  「我給你準備了許多禮物,每年你生日,可以到東極宮的偏殿星輝閣里打開一個盒子。」

  「好。」

  「或許等那些盒子被你都打開了,我就出來了。」

  「嗯。」

  「或許都打開了,我也沒出來。」

  東陵的手微微發顫,葉塵控制住自己所有情緒,低著頭,一言不發。東陵抬起眼來,平靜的目光裡帶了苦澀:「若我還沒出來,你就另外找個喜歡的人,重新嫁了吧。」

  葉塵沒有說話,東陵握著她的手很用力,他似是不甘,又似是不放心。葉塵笑著慢慢抬頭,她的眼眸里落著晨光,她一字一句,仿佛是咬牙說出來,應出那一個字——

  好。

  聽到這句話,東陵終於顫抖著道:「那,我走了。」

  葉塵依舊只有那一個字,好。

  東陵看著她,他似乎想聽到什麼,可葉塵什麼都不說,只有笑容依舊,一如平時的模樣。

  東陵低頭笑了笑,轉身離開。

  葉塵看著那一襲白衣走入光芒中,消失在天際。直到她再察覺不到他的氣息,她轉過頭去,問旁邊的文昌:「他走了嗎?」

  文昌愣了愣,隨後點點頭:「走了。」

  也就是那瞬間,葉塵猛地跌坐在地上,嚎啕出聲。

  文昌整個人都呆了,隨後趕緊去扶她,焦急道:「你這是怎麼了?」

  葉塵不說話,她拉著文昌的袖子,一直哭個沒完。

  一面哭一面罵:「王八蛋啊,這個王八蛋啊……他還真打算死在裡面啊?」

  「他真的不要我了啊,就算他死了,我也要給他聚魂,找他轉世,找誰嫁啊?媽的他都睡了我這麼久了,他還想拋棄我!」

  「陳世美負心漢王八蛋啊!」

  葉塵一面哭一面罵,全然沒有方才那含笑而立的模樣。

  太陽一寸寸升起來,少華和紫薇忙著將東陵殺了的人抹去了記憶又送回來。

  旁邊人一個個站起來,目光呆滯,明顯還沒緩過神來。

  而葉塵就拖著文昌一直哭個沒完。

  文昌覺得拉著她這麼哭不是事兒,趕緊帶著葉塵回了翁山,將葉塵交給白染,葉塵卻是拖著文昌,死活不肯讓他走。

  文昌無奈,只能陪著葉塵,和她喝著酒,聽她絮叨。

  葉塵一面說著東陵的好,一面又罵上幾句,文昌都不知道,葉塵對東陵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了。

  罵著罵著,葉塵眼神有些渙散了,文昌也覺得有些悲涼,嘆息道:「你在東陵面前還好好的一個淑女,怎麼到我這兒就這樣呢?」

  「你能和他比嗎?」

  「你這麼講,我就不開心了。他走的時候你沒哭,你現在哭成這樣,又算怎麼回事兒?」

  「我,我怕他不放心。」

  葉塵抽噎著,眼裡有了些柔光:「他在東極宮裡,總不能最後見著我的模樣,這麼丑,是吧?」

  「你也知道你丑啊?」

  文昌忍不住笑了:「東陵會看上你,我們一直覺得很奇怪,總覺得不該是你。」

  「不是我,該是誰?」

  「總該是個配得上他的。」

  「怎麼才算配得上他?」

  葉塵抬眼看他,文昌想了想,慢慢道:「長相上,倒也相配,就是你這性子,太歡脫。」

  「哦,」文昌突然想起來:「東陵閉關後,你就是東極宮的主人了,你知道吧?」

  葉塵微微一愣,覺得這事兒在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十方鎮邪鏡會自己認主,只有東極宮的主人才能操控它。你要配得上東陵,第一步,就先把這個女主人做好了。別像以前一樣,那猥瑣的樣子,忒丟人。」

  葉塵聽著文昌的話,以前也有人和她說過,讓她像個姑娘一點,可她從來不聽。然而這一次,文昌說了,她居然覺得,也是如此。

  她家東陵這麼好,她該配得上他。她擁有了這世上最好的男人,自然要讓這個人,對等擁有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兩人說這話時,遠處東邊轟隆作響,鳳凰沖天而起,鳥雀驚擾紛飛,兩人一起望向遠方,文昌嘆息出聲:「是極寒禁地開了。」

  那是東極宮一所禁地,那裡常年冰雪,沒有任何生物,卻是天地靈氣誕生之所。任何神仙進去,都會失去修為,然而因為那裡乃天地靈氣的源頭,這世上邪氣無法侵入之所,所以是鍛鍊心性最好的地方。

  沒一會兒,震動消失去,葉塵看著遠方,慢慢道:「他進去了吧?」

  「嗯。」

  文昌點頭。

  「那裡很冷吧?」

  「聽說是的。」

  「他沒有了靈力,該怎麼辦呢?」

  「他……」

  「憑心性嗎?」

  葉塵忍不住笑了,文昌憋了一會兒,忍不住道;「或許,他帶了被子呢?」

  葉塵聽了這話,轉過頭去看著文昌,意味深長。

  她拍了拍文昌的肩卻是道:「兄弟,你真是個人才。」

  任何氣氛,他都能一句話就帶到另外一個方向去。

  葉塵和文昌說話時,也不再哭了,內心慢慢平靜下來。她起身往外走去,白染有些擔憂上來:「仙主,您去哪裡?」

  「東極宮。」

  葉塵說完,便化作一道白光御風而去,不久之後,落到了東極宮之前。

  東極宮此刻所有人都跪在東極宮前,葉塵落在台上後,平靜道:「十方鎮邪鏡在哪裡?」

  地上跪著的人,都是在東極宮久呆之人,東陵喜靜,門下弟子不多。但都是頂尖的高手,其中跪在首位的是東陵的大弟子藏心。

  藏心恭敬起身,同葉塵道:「師母請隨我來。」

  葉塵點了點頭,跟著藏心一起走到東陵的寢殿,藏心不敢進去,站在門口道:「此處師尊下了禁制,我等不敢進入,只有師母能進,十方鎮邪鏡就在裡面。」

  「嗯。」

  葉塵應了聲,她的聲音平靜,帶了些冷意,如果她察覺,便會發現,這和東陵有那麼幾分相似。

  她赤腳走進大理石地板的大殿,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懸崖。懸崖外沒有掛著明月,反而是一面鏡子,如同太陽一般懸在外面,周邊靈氣圍繞,閃爍著華光。

  葉塵走到懸崖邊上,仰頭看著十方鎮邪鏡。鏡面上突然顯現出一張人臉,那人臉和東陵十分相似,它平靜道:「我見過你。」

  「什麼時候?」

  葉塵盤腿而坐,她明顯感覺出來,這面十方鎮邪鏡,已經是有器靈的頂級仙器。

  「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

  十方鎮邪鏡眼中帶了懷念:「他在菩提樹下,花了一千年時間,造出了你。」

  葉塵點點頭:「您陪了他很多年。」

  「我受他一滴心頭血得以化形,的確已經陪伴很多年。」

  十方鎮邪鏡點點頭:「可惜,我生來便是仙器,修不了仙路。」

  「那我資質不好,只能從妖當起,倒也是幸運了?」

  葉塵忍不住笑了。

  他們這樣的死物,若生來就有了靈識,被人當做了仙器,雖然甦醒的瞬間就可登頂,卻也失去了成為仙人的機會。

  然而那些資質不好、沒被人看上的,就要一點一點修煉,先成妖,再修仙路。

  十方鎮邪鏡嘆了口氣,看了葉塵一眼,搖了搖頭

  道:「你現在不足以控制我。」

  「我知道。」

  葉塵平靜開口:「我會出去歷練,直到能控制你那一天。」

  「好大的口氣。」

  葉塵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有十方鎮邪鏡相伴,她便將自己所在東陵的寢殿,一直沒有出去。

  她翻了東陵修煉的筆記手冊來看,打坐閉關。

  每年她生日,藏心便會從星輝閣取出一個格子,交到她手裡。

  她打開那盒子,裡面就放些小禮物。

  有些時候是衣服,有些時候是髮簪,也有草編的螞蚱,泥人,乃至剛剛盛開的金色玫瑰。

  那金色玫瑰是稀罕的東西,藏心本來想給葉塵介紹,可是葉塵看到這玫瑰,她立刻覺得,她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這東西仿佛是印在她腦海里,她天生就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她不僅知道它叫玫瑰,還知道這花往往用於愛人之間的贈予。

  她一個人在東極宮,看完了東陵所有的書卷,她拼命修煉,不知山河歲月。

  這麼多年,葉塵從來疏於修行,卻在愛上一個人以後,發現這才是她靠近他,最好的方式。

  她讀完了他所有看過的書,她追逐著他的步伐,她穿著他喜歡的白衣,頭上戴上了道冠,學會了他平靜從容說話的方式,學會了他淺淡的微笑。

  她再從寢殿中走出來時,是參加新一任泰山府君的大典,她身著廣袖華服,頭頂鑲玉道冠,面色平靜從容,由藏心領著來到冥府。

  她來時,所有人都為之側目,一百年不見,舊日人幾乎認不出這是葉塵。

  少華見到葉塵時,想說什麼,卻又止於唇齒。葉塵手握拂塵,溫和笑了笑:「你這樣瞧著我,是做什麼?」

  「我就是覺得……」少華抿了抿唇,最後卻還是說了出來:「你不必如此,把自己活成他的樣子。」

  旁邊人並不言語,表情上卻是明顯贊同了少華的話,如今葉塵的模樣,哪怕沒有藏心引薦,所有人都會覺得,她和東陵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哪怕不是一樣的衣服,甚至不是一樣的性別,可是她舉手投足,卻都是那人的影子。

  聽了少華的話,葉塵愣了愣,抬手撫上自己的面容:「我也並沒……」

  說著,她又頓住。

  她想說,她沒要把自己刻意活成東陵的樣子。

  她只是太想他。

  看所有的書,讀所有的經文,無非只是有那麼片刻,不要想他。可是他不在,思念日復一日加深。

  她也去極寒之地去看過他,可是只能是在那結界之外,她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講話,沒有任何回應,她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活著,還是死了。

  她曾經去問過天帝,如果東陵魔性消除,是不是可以出來了。

  天帝告訴她,如果東陵成功度化魔神,他便會親手放他出來。

  「如果沒有呢?」

  「那就一直在裡面。」

  「如果他死了呢?」

  「那你就當他,一直在裡面。」

  反正,極寒之地,除了東陵,誰也不能進去。

  見不到那個人,聽不到她的聲音,十方鎮邪鏡憐憫她,就一日一日給她重放著當年東陵的模樣。

  他少年時一人一劍行走洪荒,他歷經天道大劫後劍指蒼天橫掃四方,神魔大戰他劍護天道蒼生……

  她一日一日看。

  一百年啊,在神仙眼裡,不過彈指一瞬。有時候一覺睡來,就是千年萬年。

  可是他不在的這一百年,她才發現,原來一百年有這麼長。

  足夠她看完他所有看過的書,足夠她將他的一生品嘗。

  她看太多了,想太多了,自然而然,舉手投足,都是他的影子。

  這難道不是活成他的模樣嗎?

  是啊,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如果可以不想他,她早已不想了。

  「去看過他嗎?」

  少華看著她發愣,心中有些不忍,換了個話題。

  葉塵笑了笑:「去了,可是見不著人。有時候我在想,他還活著嗎?」

  「別胡思亂想。」旁邊文昌用筆戳了一下她,葉塵低頭輕笑,將頭髮挽到而後,便就是這時,紫薇突然將一卷畫冊交給了她。

  「這是什麼?」

  「你雖然沒看到東陵,但東陵能看到你。他從來都是一個愛遊山玩水的人,一個人在那裡,一定很寂寞。」

  紫薇聲音平靜:「這地圖上的地方,都是他想去還沒去過的,當年我們四個曾經說要走過這天地每一寸土地,如今他看不到那些地方的風光,你可以去替他看。」

  葉塵聽了這話,從紫薇的手中接過畫卷。

  她手指拂過畫卷,面色平靜,上面密密麻麻畫著圈,許久後,她抬起頭來,含笑道:「我知道了。」

  等她走後,文昌忍不住道:「我記得那上面好多地方是因為咱們沒敢去才沒去的吧?」

  「有什麼關係呢?」

  紫薇平靜道:「反正,她也突破在即,是時候要歷練了。」

  少華、文昌:「……」

  他們突然覺得,該離紫薇這個戰鬥狂二號遠一點。

  葉塵自然是不知道這幾位帝君心裡所想的,她拿著畫卷,對紫薇頗為感激。

  回去後,她便來到極寒之地門口,面前全是結界,她仰頭看著白茫茫的一片,平靜道:「東陵,我來看你了。」

  「我要出去遠遊了,去很多地方,」沒有人回應,葉塵抬手放在那結界上,試圖感受那人的氣息和溫度,卻一無所獲。

  她毫不介意,將臉貼在結界上,溫柔道:「我很快會回來。」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

  而極寒之地中,東陵慢慢睜開被冰雪覆蓋的眼睛,看著那一身白衣的女子背對他而去。

  多想留住她。

  多想抱住她。

  這極寒之地太冷,冷得他從未如此渴求過一份溫暖,讓他緊緊抱在懷裡。

  後來那些年,葉塵便一直重複著這樣的旅程。

  去他想去的地方,將那裡的景色放在流光鏡里,帶回來,展示給他看。

  有些時候她會帶些小酒,就在極寒之地的門口,他一個杯子,她一個杯子。哪怕他的酒她從來喝不到,她卻總還是當他在身邊一樣,絮絮叨叨。

  他以前就愛她這樣嘮叨的模樣,雖然他沒說過,可是葉塵記得,那時候他瞧她的目光,總是格外溫柔。

  她曾經問過他,有沒有嫌她吵。

  他想了想,同她說:「吵是有的,可是如果是你,卻覺得,這也不過就是熱鬧。」

  「我一個人安靜了千萬年,有了你,總算有了熱鬧。」

  如今他一個人在極寒之地,葉塵覺得,他那裡一定安靜極了,寂寞極了。

  東陵沒有去的地方,大多艱險。

  有些地方不能用法術,葉塵就像一個普通人,攀爬過高山,走過懸崖。

  有些地方多的是野獸,葉塵就手提長劍,拼死而戰。

  最危險的是有一次入九幽境,那裡是這天下除了忘川河外冤魂魍魎最多的地方,也是這天下至陰至邪之地。

  葉塵被困在九幽境中一千年,她以自己的神魂為琴,奏了一千年的菩提曲,渡完了九幽境所有冤魂。

  最後一個魂魄趕往輪迴道時,葉塵明顯察覺,這天地之氣浩然一清。

  她恍惚明白了如何去救東陵。

  這世上有善有惡,只要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這世上一片清明,那東陵心中的魔神自然不能作亂。

  於是她一面走訪東陵想要走訪的地方,一面化作仙人,救濟蒼生。

  她廣修學堂,育人授德。

  她四處清掃妖邪,救人於水火。

  又不知是多少歲月,人間四處是她和東陵的廟宇,她和東陵永遠執手相擁在一起,這是她第一座廟宇修建時,她親自刻下的第一座神像。

  她要這份功德東陵也受,她要人間香火東陵也有。

  而這時,她在天界已經少有敵手,渡化九幽境千萬冤魂後,她身上功德環繞,天帝破例,將她升為最新一位帝君。

  這時候已經很少有人記得東陵的存在了。

  也就只有她,年年歲歲,去那極寒之地,苦等痴守,不問時長。

  星輝閣里的盒子越來越少,葉塵都不知道,那格子能不能撐到東陵出現在她面前。

  直到星輝閣只剩下一個盒子那一年,葉塵握著那個格子,到了極寒之地門前。

  她準備了許多酒,將盒子放在自己面前。

  然後她打開了那個盒子,盒子裡只有一張紙條——

  忘了我。

  她收了星輝閣三千個盒子。

  這是他給她的期限,三千年。如果三年年他都出不來,這一生,或許就再也無法出來。

  這時候葉塵才知道,哪怕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東陵,有一天也是會認輸的。

  他也有做不到的事,他也有做不到的承諾。

  她沒說話,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最後她乾脆砸了杯子,拿著酒罈子直接灌了下去。

  他不在的時光里,她學會了釀酒,這是她釀過最烈的酒。

  她喝到不省人事,趴在極寒之地結界前乾嘔。

  然而她已經聽他的話辟穀不食,胃裡也就這些酒,於是她嘔著嘔著,就嘔出血來,她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一旁。

  受極寒之地影響,結界外也冷得讓人發寒。葉塵趴在地上,感覺雪花飄灑下來。

  恍惚間,她覺得似乎有個人站在自己面前,他看著自己,目光溫柔又絕望。

  「東陵……」

  她仰起頭來,隱約看見那人的面容。

  她往前爬了幾步,焦急道:「東陵……」

  然而也就是這麼一瞬,那人影又從結界上消失。

  什麼都沒有。

  葉塵有些恍惚,她看著這茫茫天地,開始思索,這世上真的有東陵這個人嗎?

  他真的如她記憶里那樣愛過她,陪伴她,喜歡她嗎?

  她呆呆站著,無法動彈,直到藏心走起來,扶起她道:「師娘,該回去了。」

  她轉過頭去,看見白衣玉冠的藏心。

  藏心扶著她,抬起眼來,目光堅定又溫柔。

  「師娘,」他再喚了一聲:「該回了。」

  葉塵有些恍惚,看著藏心,她張了張口,最後終於是點了點頭,被藏心扶著走了回去。

  她沒回頭,如果她回頭,就能看見那結界之上,一個模糊的人影。

  他遙遙看著他們,一言不發。

  葉塵被藏心扶著回了東極宮的寢殿,她正要說什麼,就突然收到了一道莫無邪的傳信:「葉塵,忘川河……忘川河的封印開了!」

  葉塵猛地抬頭,立刻帶著藏劍趕往冥府。

  然而她方才出門,就遇上了帶著人來的少華。

  「你們做什麼去?」

  葉塵皺起眉頭,冥府出了這樣的事,她不信少華沒有感知。少華沉著臉,平靜道:「我先上東極宮布陣,順便來通知你,帶上十方鎮邪鏡。」

  「帶了。」葉塵也知道這是什麼場合,大概猜測出了危險來:「忘川河下積攢開天闢地以來所有冤魂厲鬼,乃邪氣匯聚之地,它的封印解了,比當年九幽境要危險得多。」

  說著,葉塵跟他來到東極宮前,看見少華讓他弟子列成一排,隨後他的弟子將手中長劍插入地面,一道道金光閃現出來,少華懸空橫畫了數道劍氣,而後道:「走!」

  「這是做什麼?」

  葉塵不解,少華帶著她一面趕路一面解釋:「你知道為何忘川河的封印會突然破嗎?」

  「為何?」

  「因為,魔神在東陵體內已經成熟,即將出世。邪氣有感,便爆發出來,破除了封印。」

  聽到這話,葉塵心頭一震:「那東陵……」

  「東陵亦即將悟得大道,正在渡化魔神。是成是敗,就看今日。所以我在東極宮外布下陣法,絕不能讓半點邪氣被東陵所察覺。」

  如果說如今東陵即將悟得大道,那他邊極有可能度化魔神。這樣的關鍵時刻,魔神必然瘋狂反撲。

  在極寒之地的魔神經歷千年削弱,必然不比過往,然而若有半點邪氣進入,激起東陵的魔性,東陵道心不穩,便會成為魔神最好的養料。

  這麼多年在一具身體裡,魔神早已化成東陵的心魔。

  葉塵早已不是當年躲在東陵身後只知道跑的那個無用仙主,少華這樣一提點,她立刻明白了關鍵所在。

  她抬頭看向少華,平靜道:「你來應該還有其他事。」

  少華渾身一震,卻是不敢回頭看她,葉塵抬手將頭髮挽在耳後,淡道:「你說,我聽著。」

  「忘川河這樣多的冤魂厲鬼,是斬不盡的。這世上的惡從來無法斬,只能渡。」

  葉塵沒說話,她點點頭。當年在九幽境,她便是如此做想,所以沒有一上來就硬碰硬,最重渡化了九幽境所有冤魂厲鬼。

  「如今文昌和紫薇,在冥府外,已經布下了陣法。」

  「然後?」

  「天帝與我們商議,認為,再布下一個九幽境,由你在陣眼處,渡化邪氣,可能……更為合適。」

  聽到這話,葉塵慢慢笑了。

  「所以呢,你們會與我並肩作戰嗎?」

  「這個陣法,會耗盡我們所有人的靈力,」少華捏起拳頭:「而且陣眼只能有一人。一旦有任何差池,可啟動十方鎮邪鏡,重新再造一條忘川河。」

  「為何不直接再造一條忘川河?」

  葉塵平靜開口,少華似乎終於整理好了心情,轉頭看她:「以目前的情況,我們做不到。至少要等渡化一批冤魂後,才能做到。」

  「我明白了。」葉塵點點頭,卻是忍不住笑了:「所以,其實你們並不指望我能渡化全部冤魂,是嗎?」

  少華並沒有說話,葉塵轉過頭去,平靜開口:「你們的預計里,我會死嗎?」

  「我們必須成功。」

  少華鎮定下來,他靜靜看著葉塵:「一旦我們失敗了,冤魂厲鬼將會直衝東極宮,東陵也就敗了。」

  「少華,」葉塵嘆了口氣:「你是不是知道我心裡根本沒有蒼生這種玩意兒,所以故意用東陵威脅我。」

  「你心裡有沒有蒼生憐憫,」少華和她一起到了冥府,他沒回頭,卻十分肯定道:「你心裡不清楚嗎?」

  葉塵愣了愣,片刻後,她嗤笑出聲,天帝文昌紫薇等人已經在門口,葉塵看見一個巨大的光罩倒扣在冥府之上,光罩之中,無數冤魂厲鬼在瘋狂撞擊,咆哮。有來不及出來的仙官還在裡面掙扎廝殺,然後被厲鬼撕成碎片。

  天帝見葉塵到了,走上去道:「葉塵帝君……」

  葉塵抬起手,止住天帝的話,平靜道:「少拿你虛情假意那一套對付我,話少華都同我說了,我只有一個要求,」說著,她抿了抿唇:「等東陵出來,就告訴他,我轉世了吧。」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葉塵若是失敗了,那是不會有轉世的。

  厲鬼會將她的神魂吞噬,不留半分痕跡。

  然而葉塵沒有絲毫懼怕,她翻手幻化成琴,抱琴踏入陣法之中。

  她剛一進入,厲鬼們便朝著她撕咬過來。葉塵面色不動,開了結界一路行到忘川河邊。她抬手將十方鎮邪鏡立於上方,鎮邪鏡的光瞬間護在葉塵周邊,仿佛暗夜中一盞明燈。

  尚在陣法里的仙君都紛紛朝著葉塵衝過來,沖入那光芒之中。

  十方鎮邪鏡由葉塵靈力操控,她用鎮邪鏡開闢出了一塊安全地帶,讓所有仙君得以休息後,將琴放在自己雙腿上,琴聲帶著靈力衝出去,那靈力仿佛春風一般,將厲鬼們紛紛環繞,一些厲鬼愣在原地,眼中閃過片刻清醒。

  與其他神仙不同,葉塵從來擅長神魂攻擊,而在九幽境參悟那一百年,她學會的不是如何誅殺妖邪。

  她不是消滅惡,她做的,只是發現善。

  平靜柔和的經文從她口中念出,合著琴聲,一個個冤魂厲鬼身上的邪氣仿佛被一雙手剝開,又扔入忘川河中洗淨。被渡化的魂魄化作光點,朝著陣法外飄散而去。如今冥府中已經容不下良善的魂魄,他們會被那些厲鬼瞬間撕碎吞噬。

  一個、兩個、三個……

  所有人在外面靜靜看著這神奇的一幕,那忘川河邊的女子,閉眼撫琴,神色平靜,天地大道仿佛籠罩於她周身,那些讓所有神仙都覺得頭疼的冤魂厲鬼化作一個個光點,如星星一般飛向上空,讓她上空一點點亮起來,照亮了冥府。

  而被葉塵護住的神仙,也是呆呆看著葉塵。

  這位獨自一人渡化九幽境的帝君,原來是這樣溫柔一個人。她的靈氣,她的聲音,都如春風一般,讓人安穩又平和。

  然而沒有多久,所有人就明顯發現她渡化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

  她慢慢睜眼,聲音平穩:「我為你們開路,出去吧。」

  旁邊的仙君們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那琴聲如劍,激盪開去,瞬間清出一條道來!

  若說方才的琴聲柔如春風,那此刻的琴聲便銳如利劍,震得人心澎湃磅礴,仙君們迅速順著那條路逃竄出去,等最後一個仙君逃出來時,大家便見那將厲鬼們分開的靈力如同海浪拍打入海一般,瞬間消失了去。

  十方鎮邪鏡驟然從陣法中飛出,落在了少華手中。

  少華握著十方鎮邪鏡,看見厲鬼朝著忘川河畔盤腿而坐的女子尖叫著俯衝而去。

  而那女子慢慢睜眼,笑容如蓮,盛開在唇角之上,合著那唇邊鮮血,帶了讓人驚艷美麗。

  少華握著鏡子的手微微顫抖。

  葉塵將十方鎮邪鏡送出來,自然之友一個原因,她的靈力,已經無以為繼。

  她操控不了十方鎮邪鏡,所以將鎮邪鏡送了出來。

  她渾身被厲鬼環繞,他們啃咬著她的血肉,然而她卻沒有放棄,她渾身鮮血淋漓,卻還是一下一下,艱難撥弄著琴弦。

  她口中誦念經文,手上琴聲不絕。

  每一道琴聲都出現得格外艱難,斷斷續續。

  然而葉塵每一次撥動,外面的人心便更深一層敬佩。

  慢慢地,外面的仙君自發盤腿坐在地上,將冥府環繞,跟著葉塵誦念經文。

  他們本該退去,一旦陣法破後,他們這些小仙散仙都只是給厲鬼果腹的份。這正邪戰場第一線,本該是屬於少華這些被常年供奉的帝君的。

  然而看著那被厲鬼環繞著的女子,聽著那斷斷續續的琴聲,沒有一個人想要退卻。

  若陣法破去,那就讓他們以血肉之軀,成為這第一線。

  紫薇和文昌看著身後的仙君,嘆息一聲,亦是閉上眼睛,盤腿坐下,跟著葉塵誦念經文。

  經文本無意義,是因葉塵將自己的仙力注入其中,才有了作用。

  與葉塵所修道全然不同的其他仙君誦念,本該沒有任何意義,然而他們念出的經文,卻每一個字都變成金字,飄散在空中。

  這些經文圍繞著陣法,葉塵盤腿坐在中間,感覺身上已經只剩累累白骨。

  她有些撐不住了。

  她很累了。

  可是她一想到,如果這些東西衝出去,就會直衝東極宮,就會到達那人面前,那人或許就功虧一簣,被魔神徹底占領,她就覺得,她必須堅持下去。

  少華問她心裡有沒有蒼生,那自然是有的。

  可是和他們這些帝君不一樣,和願意為了天界忘情絕愛、獨守極寒之地千年的東陵不一樣,蒼生在她心裡,太小了。

  她渡化九幽境,她走到今天,成為天界赫赫有名的葉塵帝君,也不過是,她想離那個人,更近一點,而已。

  他愛天下蒼生,她便愛。

  他要護天下蒼生,她便護。

  她是他親手造出來的一把琴,他給了她琴身,用自己的血將她化形,又在她年幼時將她餵養長大……

  他的一切,她都覺得,極好極好。

  她覺得特別累。

  可她不能閉眼,她數不清周邊還有多少冤魂厲鬼,只能是麻木彈奏著,然後叫出那個人的名字:「東陵……」

  她已經念不出經文了。

  她的嗓音已啞,哪怕這兩個字,都念得格外艱難。

  「東陵。」

  而千里之外的極寒之地,東陵似乎聽見有人在喚他。

  極寒之地冰雪千里,他身披寒霜,慢慢起身。

  那聲音仿佛是呼喚,帶著無可奈何和哀求。

  「你聽啊,」有人在說:「她在叫你。」

  「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那人桀桀笑開:「你看,你看啊,她要死了。」

  說著,空中幻化出一面鏡子,葉塵出現在上方。

  她被鬼魅環繞,卻端坐不動,她身上已經被啃咬得只剩下累累白骨,可她卻仍舊在堅持著,撥動著她的琴弦。

  東陵靜靜看著她,那聲音笑著道:「當年你為了天下蒼生忘了她,如今她要死了,你是不是也要為天下蒼生辜負她?」

  雷劫在天上雲集,東陵看著畫面,眼都沒眨。

  哪怕是這樣的葉塵,他也覺得是極美的。

  魔神化作一道黑氣,環繞在他周身。

  「怎麼樣,東陵,」他的手指指在東陵心口:「疼嗎?」

  說著,它大笑出聲:「疼就對了,你讓我不好過,那大家誰都不好過!」

  聽到這話,東陵也笑了。

  「為什麼要辜負呢?」

  他抬袖,那畫面便落到地上,仿佛是一道門一般,他提步而入,唇邊帶著笑意:「這樣好的姑娘。」

  葉塵覺得自己的靈力已經撐不住了。

  她的骨頭開始變得透明,也就是東陵的名字,成為她唯一的信念。

  然而,便就是這個時候,她感覺有一道光柔軟推開了周邊啃噬著她的冤魂,痛苦逐漸減輕,她抬起頭來,看見那光芒之中,白衣青年提步而入。

  還如第一次見面那樣,白衫銀袍,頭頂金冠,捲雲紋路壓在衣角邊上,古樸莊重。

  他逆光而來,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她仰頭,呆呆看著他。

  此刻她已經是一具鮮血淋漓的白骨,然而他看她的目光,卻依舊溫柔如初。

  她張了張口,沙啞出聲:「東……陵……」

  東陵蹲下身來,伸出廣袖,將她攬入懷中:「夫人,我來晚了。」

  說話間,磅礴的靈力灌入葉塵身體之中,她身體快速復原,一點一點恢復了原先的模樣。

  然而她沒有看到的是,在東陵背後,無數冤魂厲鬼捲入了他的身體,少華和天帝激動出聲:「東陵!停下!停下!」

  可東陵沒回話,他用靈力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葉塵在他懷中,聽著他的心跳,眼淚噴涌而出。

  那一句「夫人,我來晚了」仿佛成了這世上最大的委屈,她只是聽著,便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死死抱著他,沙啞道:「我以為……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怎麼會呢?」東陵瞧著她,目光溫和:「你被欺負了,我怎麼會不來呢?」

  「塵塵,」他撫摸著她的頭髮,靠著她,仿佛要把畢生的溫柔用在此刻:「我終於確定,我喜歡你,不是邪念。」

  「你在我心裡,真的比天下蒼生,要重要。」

  「我捨不得你受半分委屈,也忍不得你受半分傷害。」

  「你在極寒之地前每一句話我都聽著,你來的每一面,我都凝望。」

  「我想,這份等待,得多苦啊。」

  東陵身上散發著光芒,他背上吞噬著所有的冤魂厲鬼,早已變得鮮血淋漓,腐爛膿腫。

  他慢慢離開她的懷抱,認真看著她:「所以,別這麼辛苦了,嗯?」

  說著,他在她耳邊低語了三個字。

  葉塵不可思議抬頭。

  「你說……什麼?」

  她聲音打著顫,然而也就是那瞬間,邪氣猛地爆開,蓬勃而來,東陵將她反手狠狠推去,直直墜下忘川河下。

  十方鎮邪鏡從少華手中瞬間飛出,光芒籠罩在東陵身上,一個複雜的陣法在地面驟然爆開。

  忘川河水從兩邊卷席而來,那個白衣青年墜落下去,葉塵猛地衝過去,卻被少華一把拉住。

  她看著那青年墜落下去,朝她微微笑開,河水從兩邊翻湧淹沒他,她聽到他的話——

  殺了我,乖。

  他將這天地邪氣吸入了自己的身體,將自己徹底當做了容器。

  當年他就給了她一道咒,她可以隨時隨地殺了他。

  如今他用十方鎮邪鏡和陣法重新恢復了忘川河的封印,然而他卻也深知,體內同時裝著魔神和這樣多冤魂厲鬼的他,根本不可能問得大道,渡化魔神。

  與其多年後他喪失神智帶來蒼生大劫,不如此時此刻,就這樣,殺了他。

  所有人都明白東陵的意思,他們看著跪在忘川河邊的葉塵,想要開口,卻什麼都開不了。

  許久後,天帝走上去,慢慢道:「葉塵帝君……就按照東陵帝君的話,做吧……」

  葉塵沒說話,她看著那翻滾的忘川河水,整個人呆滯在原地。

  天帝嘆了口氣,再喚了一聲:「葉塵帝君……」

  「其實他早就知道的。」

  葉塵突然開口。

  此刻沒有任何人敢打攪她,只聽她慢慢道:「當年遇見莫無邪,他將邪氣引入身體之中,其實他就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

  「莫無邪是魔神設計東陵的第一步,他要甦醒,他需要東陵擁有心魔。」

  「他用了莫無邪當引子,激發了東陵心中的魔氣,而我就像東陵心魔的食物,對我的愛,對我的欲,因我而起的嫉妒憤怒,統統都是東陵的邪念。」

  「他知道,他統統知道。可是,他還是要陪著我。」

  「葉塵……」少華也走上來,沙啞道:「追究過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葉塵沒說話,她看著忘川河水,回憶著過往:「遇到醜女的時候,他就知道忘川河的封印不穩。後來我跟著他來冥府,那時候忘川河的冤魂厲鬼便已經跑了許多,所以河水變淺。他早該辭去泰山府君的位置。」

  「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辭了這個位置,天帝就會察覺他的不對,會對我不利,會不讓我們在一起。」

  「他是不是特別荒唐?」

  葉塵苦笑開來,眼淚落入忘川河中:「一個帝君,所有人都期望著他,所有人都指望著他,可是他卻總想著,要娶一個姑娘,想和她過一輩子。」

  「可是他怎麼能呢?」

  「費盡心機,在極寒之地苦修三千年,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娶不了她,每一次她在極寒之地徘徊,對於他而言,都是一場凌遲。」

  「他見不得她受苦,見不得她難過,與其如此……不如從容就義,為天下蒼生而死。」

  「他死了,她總能放下。」

  說到這裡,葉塵笑出聲來,她捏緊了拳頭,看著河水中倒映著的面容,顫抖著身子:「自以為是……太自以為是……」

  「他憑什麼就覺得我不願意再等三千年?!」

  葉塵猛地抬頭,眼中露出戾氣:「莫說三千年,三萬年,三十萬年,等到忘川河枯,等到日墜月毀,我也等得!他憑什麼做這樣的決定?!」

  「葉塵!」

  天帝提高了聲音:「你在說什麼?!」

  葉塵目光漸冷,她慢慢抬起頭來,一字一句:「我等他。」

  「你等不到的!」

  天帝劇烈呼吸起來,他緩和了自己的語氣,慢慢勸說:「葉塵,連東陵自己都說了,讓你殺了他。他如今集這天地至陰至邪於一身,那就相當於是一個煉丹爐,魔神本就以邪氣為養料,你覺得他將這些東西都鎖在身體裡,結果是什麼?!」

  「葉塵,」天帝上前一步:「東陵不會回來,若他回來,那也不是東陵了!他讓你動手,必然是給了你動手的法子,動手吧!」

  葉塵沒說話,她將目光移到少華身上:「少華,你也不信他,是嗎?」

  少華抿了抿唇,片刻後,他慢慢跪了下去。

  「請葉塵帝君,動手吧。」

  隨著少華的動作,一個又一個神仙跪了下去,葉塵看著他們沉默著跪下,忍不住一點一點綻開了笑容。

  「哈……哈哈哈哈……」

  她笑出聲來,直到最後,天帝也跪在了她面前。

  「孤知道,對不住你們二位。」

  天帝艱難出聲:「可是,還請葉塵帝君,動手吧。」

  聽到這話,葉塵終於慢慢收住了笑。她站在忘川河邊,看著眾人。

  她目光一片清澈,亮若星辰。河邊風吹得她廣袖獵獵作響,她抬起手來,壓住自己頭髮。

  「我知道你們不信他,可是,沒有關係。」

  她轉過頭去,看著那忘川河水,面上全是溫柔。

  「天下人都不信他,我信。」

  「天下人都放棄他,我守。」

  「天下人都不渡他,我渡。」

  「天下人都不愛他,」她退了一步,放低了聲音,那聲音溫柔又美好,仿佛用盡了她一聲所有的眷戀與歡喜,成了那低低一聲——我愛。

  話音剛落,她猛地展袖,倒入忘川河中。

  少華驚叫出聲:「葉塵!!」

  然而卻只來的急堪堪碰到她的衣角,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人墜入河水之中。

  葉塵沉入河中時,腦海中竟是浮現了當年她同月霞的話。

  「佛主捨身飼鷹,我如今渡他,自然也是要捨身來渡。他要我血肉,我給他血肉,用善去抵消他的惡,方才能讓他回到最初。」

  「可,值得嗎?」

  「你喜歡過一個人嗎?」

  「等你喜歡一個人,你自然會明白,值得不值得。」

  月霞……

  她看到河底的微光,她拼命朝他遊了過去,然後抓住了他的手。

  他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她擁抱住他,用自己的神識探入他的神識。

  那一瞬間,無數記憶磅礴而來。

  她看到了那個叫顧嘉楠的少年,在月光下被她拉扯著一路狂奔;

  她看到那個叫君衍的劍修,白衣玉冠,手提長劍,背對著年幼的她,擋在她身前;

  她看到那個叫艾爾特的貴族少年,抵抗著結界之力,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說那一句,我喜歡你;

  她看到那個叫沈景逢的劍客,立於浮滿了河燈的河畔,含笑回頭;

  她看到那個叫林澗西的風水師,站在門口,苦等她四十一年;

  她還看到那個叫陸涼的青年操縱著飛船,在槍林彈雨中,揚起一個驕傲絢爛的笑容;

  看到那個文弱的秦昭太子在冬天將她的腳抱在懷裡,眉眼裡全是不該屬於一個宮廷人的溫柔;

  看到她在那戰亂的年代裡等到的盛世繁華;

  看到她愛慕那個人同她擁抱在一起迎接盛大的死亡。

  她說,她一定愛了東陵好幾輩子,才有這樣的深情厚誼。

  這一次,她終於明白,這真的是好幾輩子的糾纏。

  她低低笑開,吻上東陵薄涼的唇。

  「我愛你。」

  「我的東陵。」

  我愛你。

  我的反派。

  ******************************

  葉塵清醒的時候,回到了那個熟悉的獨立空間。

  三八和666並肩站著,一看見葉塵,就開始激烈鼓掌。

  葉塵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一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第一次看見活著的S級任務完成者,還是我的宿主,我有點激動!」

  三八聲音都開始顫抖了。

  葉塵還沒從情緒里緩過來,焦急道:「東陵呢?」

  「哦,你馬上就可以看見他了。」

  666立刻接話,冷靜道:「離開這裡,你們就會回到現實世界,我們也就和你們告別了。」

  「告別?」

  葉塵呆了呆,三八露出不舍的表情來,經過了這麼多世界,三八終於升級成為了能擁有各種表情的系統,它點點頭,嘆息道:「是啊,你們把任務完成了,我們就該離開了。你現在才從剛才世界出來,等你離開這裡,你就會想起你原有的記憶。」

  「我原有的記憶。」

  「是的,你們完成了S任務,我們也獲得了最高權限,已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你們評判完成的標準是什麼?」

  「是你們綁定我們系統時最初的目標。」

  聽到這話,葉塵徹底蒙了。她感覺自己被綁定三八完全就是一個意外。666明顯知道葉塵在蒙圈什麼,細心解釋道:「我說過,其實這個S級任務的世界,才是你真實的世界。你真正的身份,應該就是裡面的翁山仙主葉塵。」

  「而你綁定三八時,其實你的任務就是要渡化反派,將東陵身上的邪氣祛除乾淨。」

  「而東陵也是如此。」

  「東陵不能擁有太多怨念不甘,所以他要承擔一個救世任務,要成為裡面最順風順水的人。而你要感化他,給他愛和鼓勵。」

  「而最後一個任務的評級標準,就是你給東陵的愛和善,是否足夠他去渡化魔神。你本來就做了很多事,在你願意相信他為他跳入忘川河渡他那瞬間,你給他的愛和善就足夠了。」

  「在現實世界中,東陵並沒有遇到你,仙魔大戰後,他吃下絕情丹,獨自對抗魔神,後來冥府忘川河封印破掉,他就自己將自己封印進入忘川河中。這時候天帝明白,僅靠絕情是不足以讓東陵渡化魔神的,於是找到了我們,要求我們用一個又一個世界磨練東陵的心境。」

  「那我呢?」

  「你是東陵唯一喜歡過的人,所以當年天帝就找上了你,問你願不願意接下這個任務。你為了天下蒼生答應了,於是和東陵一同綁定了我們系統,進入了每個世界。為了讓你快速適應一下世界,主機就將你首先投放在了信息複雜的二十一世紀,等你徹底能和我們溝通後,將三八派了過來。」

  聽到這話,葉塵大概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點了點頭道:「那……我還有個問題。」

  「你問吧。」

  三八急促道:「我來回答你!」

  葉塵看出三八一直被666搶答覺得很沒面子,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她輕咳了一聲道,接著道:「那你們到底是什麼?就是AI嗎?」

  「每個世界有每個世界的運行方式,你們世界裡,你們是神仙。而我們也有我們的世界。我們是一個科技世界,AI是統治者,然而我們身處宇宙,能量不是自然而然來的,是需要有人來產生製造能量。因此我們和各個世界都有聯繫,解決那個世界相應的問題,換取能量。」

  「我們通過製造書中的小世界的方式去解決人心所產生的問題,獲取能量的方式也有很多種。我們出現在不同的世界,會化成那個世界相應的形態,比如天帝是我們的客戶,我們接待他的時候就會化成另一個神仙。」

  「明白了。」

  葉塵點點頭,看著一臉懵逼的三八,三八憋了半天,終於道:「不是說好我答嗎?」

  「你會嗎?」

  666平淡看三八一眼,三八正要說話,666接著道:「會也沒用,你說不清楚。」

  「女人,你不要太過分!」

  三八憋紅了臉,666嗤笑出聲:「你又和那個總去總裁世界的系統交流了?」

  葉塵看著他們打情罵俏,心裡柔軟下來。她看著三八,眼裡全是留戀。

  三八察覺到葉塵的目光,轉過頭來。

  一人一系統靜靜對立,葉塵終於道:「三八,來,抱抱。」

  三八看了666一眼,666點點頭:「去吧。」

  三八狂奔到葉塵懷裡,一人一系統抱在一起。

  「以後別在宿主腦子裡抽菸了,不是每個宿主都我這麼好的。」

  葉塵嘆息出聲,三八換成了「哭」那個表情,眼淚像小河一樣流淌。

  葉塵拍拍他的背,微笑道:「三八,我有沒有告訴你。」

  三八抬頭看她,葉塵微微一笑:「你真的是個特別好,特別好的系統。」

  三八愣愣看著她,葉塵放開他,拍了拍它的頭:「以後能來看我嗎?」

  「可以!」

  三八立刻道:「我休假就來!」

  「那好。」葉塵笑彎了眉眼:「一定要記得來看我啊。」

  三八繼續淚流滿面,葉塵有些扛不住了,咳嗽了一聲:「用微笑來告別吧。」

  三八微微一愣,片刻後,它換成了第一次見面時,那個QQ微笑表情。

  葉塵眼中露出懷念,她擺了擺手,溫和道:「三八,再見。」

  說著,她轉頭看向666:「666,和東陵告別了嗎?」

  「嗯,」666聲音有點啞:「說了。」

  「那麼,」葉塵替她扶正了小綠帽:「和三八好好過日子,別欺負他。我知道,」她小聲說:「你可喜歡他了。」

  這一次,666沒有生氣。她和三八一起看著葉塵站起身,搖著手轉身,迎著光芒而去,走出了大門。

  等葉塵腳踏在到地面上,她回過頭,看見那光芒慢慢消失,只有那個QQ微笑表情,依稀能見。

  明明是在微笑,卻讓葉塵覺得,心裡有種想哭的情緒。

  她吸了吸鼻子,轉過身,看見熟悉的洞府。

  這裡是翁山。

  腦海里無數記憶翻湧而來。

  原來她真的是翁山仙主,葉塵。

  只是她沒有和東陵接觸,天道大劫後,她便悄悄躲了起來,從來沒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有任何交集。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不是不認識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她藏著那份卑微的愛意,永遠偷偷摸摸等待。

  所以在天帝來找她時,她義無反顧答應了天帝,將幫著東陵渡化那天地邪氣。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為了天下蒼生,她卻知道,自己為的,只是那份小小的私心。

  她慢慢走出自己的洞府,打開了大門。

  便就是這刻,白鶴從天而來,化作少年跌跌撞撞摔在葉塵面前,拽住葉塵的袖子,焦急道:「不……不好了!仙主,那個,那個在忘川河下傳聞已經死了的東陵帝君來了!」

  「來就來了,」葉塵笑出聲來:「你怕什麼?」

  「你沒聽過他的傳聞嗎?!」白染滿臉震驚:「他可是見人就打的!仙主,你趕緊逃吧,我替你拖住,他現在被我叫人攔在山下了,走,我帶你著你逃……」

  「別逃了。」

  葉塵嘆了口氣,打斷了白染,白染焦急道:「仙主,你不能放棄自己啊!」

  「不是我放棄自己,而是,喏,」葉塵將手從袖子中探了出來,指了指前方:「他來了。」

  白染迅速回頭,而後便見一個俊美青年,白衫銀袍,頭頂華冠,提劍從容而來。

  他所過之處,天時逆轉,滿山花開。

  然而那灼灼春花不及他唇角一笑,那滿山春光不及他眼角流光。

  葉塵依靠著門欄,雙手抱在胸前,笑著看那人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他眼中全是熟悉的微笑,卻還是恭恭敬敬行禮:「在下東陵,見過道友。」

  「所為何來?」

  葉塵歪了歪頭,笑意越深。

  東陵一寸一寸打量著她的眉眼,眼中風起雲湧。

  「在下夫人在此,」他抬手,撫上她的面容:「自然是,為提親而來。」

  「聘禮帶了嗎?」

  這話一出,東陵便愣了,看著東陵的表情,葉塵靠近他,雙手環上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道:「聘禮沒帶也沒關係,嫁到我翁山來,也是可以的呀?」

  聽到這話,東陵卻也不惱。他緩緩笑開,卻是點了點頭:「好啊。」

  「那以後,」他擁抱住她:「我這輩子,就交給你了。」

  葉塵不說話,她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他的溫度。

  「顧嘉楠,」她突然叫他,東陵應了聲:「嗯。」

  「師父。」

  「我在。」

  「艾爾特。」

  「是我。」

  「沈景逢。」

  「嗯。」

  ……

  葉塵一個個名字叫過去,他一個個名字應著。

  所有回憶浮現在她腦海里,她身體微微顫抖,眼淚湧上眼眶。

  直到最後,她叫——

  東陵。

  他久久沒有回應,葉塵慢慢抬頭,看見他溫柔的眼。

  「不該叫東陵,」他嘆了口氣:「該叫夫君。」

  葉塵破涕而笑。

  她抱著他:「你記不記得,你曾經答應過,不能白頭偕老,但能生死不離。」

  「我記得。」

  「這一次,我們能白頭偕老了嗎?」

  「好。」

  東陵應聲:「這一次,我與你,白頭偕老,生死不離。」

  葉塵閉上眼睛。

  她說——

  東陵,我想吃糖醋排骨了。

  這一次,她可以完完整整,吃一輩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墨書白:「這一次,糖醋排骨,她可以完完整整,吃一輩子了。」

  葉塵:「幾千萬年的糖醋排骨……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