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什麼的當然就暫停了。
對於羅裙們來說,或者,對於受佛門庇護的那些秦淮歌姬,心念殘留凝結成的器靈來說,修復這尊佛像,比什麼表演、娛樂都重要。
在沈樂指揮下,青絲洶湧,纏繞佛頭。極其輕柔,極其迅速,把一張張殘留的金箔從佛頭上揭起。
比起沈樂拿著鑷子,一小張、一小張地揭,揭碗口大的面積要一個小時,這些青絲只用了不到一刻鐘,就把佛頭上的金箔揭得乾乾淨淨。
然後,按照沈樂事先劃分好的區域,將金箔一一送到指定區域。
等著沈樂扔下十七八個清潔術,把金箔上殘存的金膠漆全部清理乾淨,
再裝袋,貼標籤。
這些全部做完,羅裙們圍成一團,眼巴巴地看著沈樂請了石磯娘娘過來,加固佛頭,修復佛頭上的殘損。
石粉刷刷落下,凝聚在佛頭上,自然流動。很快,鼻樑,耳垂,髮髻,
各種髮飾··——·
那些在時光流逝當中,磕磕碰碰,掉落、開裂、磨損的地方,很快就被石粉修補完全。
整座佛頭,煥然一新,回到了它最初被雕刻出來的時候,最精緻、最完美的模樣:
『好了!石磯娘娘,再麻煩您一趟,把佛頭和佛像身體連接起來!」
沈樂大喜。一趟晉地,一趟出海,再一趟出國,來來回回的折騰,這座佛像的修復工作,終於看到了完成的曙光:
把佛頭和佛像連上,後面就都是些細活兒了。接下來,就是修復佛像的流程再走一遍:
再塗地仗層,塗金膠漆,貼金箔,塗彩繪顏料-——」·
沈樂一頭扎在佛像邊上,閉關修復,羅裙們就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不停地打下手。
沈樂塗地仗層,她們就為他捧大漆,捧瓦灰,捧燒瓶,捧攪拌棒,捧天平;
沈樂塗金膠漆,她們就湊在水浴鍋旁邊看著,看到大漆融化了,就翩翩地過來通知沈樂一一小墨斗大為不滿,覺得她們搶了自己的活兒;
沈樂貼金箔,那就更加是她們的工作了,一聲令下,萬縷青絲一起上陣。
各自沾取一張金箔,按照事先劃分好的位置,按照蘭妝打在佛頭上的光影分隔線,一,二,三,一起上!
至少一個星期才能完成的工作量,被她們硬生生干到了半天。
要不是貼第二層金箔的時候,還要再塗金膠漆,再等金膠漆乾燥到八九成,她們能用一天時間,把整個佛頭的修復工作全部搞定!
有這樣的助手,沈樂工作進度,飛一樣地往上漲。回國不到一個月,他放下手裡的顏料筆,長長地、由衷地吁了口氣:
「啊————」
終於搞定了·—.
這座美麗的,生動的,柔和的佛像,終於回復了曾經全盛時的容顏。
日光燈下,它低眉垂目,神色慈悲,唇邊一縷笑意溫潤而柔和。像是慈母在望著自己的孩子,又像是觀音菩薩,在凝視著世間的悲苦。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現在,你的頭終於回來了,手也終於回來了,你可以安穩休息,不用再天天,問自己的頭在哪裡了————
講真,第一次看到那座佛像的時候,無頭佛像淒淒哀哀,氣若遊絲,不停地喊「還我頭來」,還是很驚悚的———
雖然那個「且莫走,且莫走,再走怕你也無頭」,唱得十分雄渾蒼涼,
很有味道,但是,這不代表他真的想聽!
聽到那唱腔以後,他足足做了兩晚上的噩夢!
沈樂彎下腰,抱起佛像,把它送回佛龕里原有的位置。羅裙們在旁邊轉來轉去,青絲伸長,似乎要助他一臂之力,卻被他攔開:
「你們都回去。眼看就到最後一步了,你們返回原處,我才好完工!」
羅裙們柔順地向他斂社行禮,排成隊伍,返回佛龕背後的柜子里,聽話得讓沈樂簡直感動。
這也就是她們,換成小木偶,非得在他胳膊上打十七八個滾、讓他陪玩半小時才行。
至於小油燈,陪玩是陪不起的,但是,大概要他許諾去吃一頓大餐,也就是說,帶去引雷場,讓它吃一頓天上的閃電-·
所有羅裙自行入內,拆散,衣服歸衣服、首飾歸首飾、樂器歸樂器。全數返回原位,佛龕自動關門、閉鎖。
沈樂這才深深吸一口氣,在佛龕正面盤膝坐下,慢慢調息,慢慢鎮定心神。
心神安定到極限,慢慢向佛龕探了過去,連佛像帶佛龕籠罩在內,再慢慢沉澱下來。
和修復其他的老物件不一樣,這尊佛像,並不是修好了就萬事大吉。
佛像身體裡的靈性,佛頭裡的靈性,佛龕上的幾十尊小佛像,佛龕里的羅裙們···—·
它們各有各的靈性,各有各的發展方向。哪怕是佛像和佛頭,經過百年的分隔,重新粘合以後,也有點兒衝突:
一個天天唱「再走怕你也無頭」,一個被血族和狼人利用了一百年,不斷用來安撫心神,多少沾上了一點外族的氣息。
沈樂把它們接到一起以後,雙方就一直在磨合,磨合——··
所謂磨合,就是像兩扇石磨一樣,要貼在一起不斷地磨,磨得兩扇石磨上都嘩嘩掉石屑,最後才能合到一起。
至於磨合的過程中疼不疼,損失大不大,反正,讓雙方磨合的人,是不會管這些的。他們只會跳腳喊:
「你們倒是磨合啊!任何關係都是需要磨合的!磨合完了就好了!」
佛頭和佛像身體從結合開始,就在一直輕度衝突。沈樂先前放著沒管,
由得它們自己折騰,現在終於騰出手來。
入定,冥想,精神力分開無限絲縷,籠罩住雙方的靈性,慢慢引導:
「不要打—·.—不要吵—·你們本來是一體的,你們應該融為一體才對·
丹田裡金色圓珠快速轉動,沈樂竭盡全力,把自己的精神力輸入佛像當中。與精神力一起輸入的,還有厚重的土系力量:
「不要生氣————.不要難過——已經回家了,已經完整了————佛像,不用再找你的頭了,佛頭,你也別嫌棄—————」
佛像身體和佛頭當中的力量,被沈樂隔開,慢慢融入精神力和土系力量當中。
就像一鍋熱油,和一鍋冷水。如果直接倒在一起,那肯定是要里啪啦,炸得滿廚房都是;
但是,如果把它們倒進一大缸冷油里,和另外一大缸冷油里,溫度調勻了,再慢慢流淌到一起。
那肯定就不會炸,最多最多,也就會得到含水量比較高的油——
佛像身體和佛頭當中,靈性里的力量,就這樣被沈樂慢慢包容,慢慢梳理。
那些悲哀,那些憤怒,那些被沾染的外族氣息,就在巨大能量的包裹之下,被一點一點稀釋。
稀釋到足夠安全、不至於直接碰起來的地步,再放任它們互相接觸,漸漸均勻···—·
沈樂在佛像面前盤膝端坐,全力以赴,完全不知時光流逝。
先是調勻佛像本身的靈性,再引導著佛像的靈性,和佛龕、和佛龕里的羅裙們形成環流。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輕輕一聲嗡鳴,銅片忽然飛出,光芒大放。殘破銅鼎展開,地圖展開,代表濱海市周邊的區域,又跳動起了一顆光點:
這光點既柔和,又歡悅,又深沉厚重。沈樂心底,一個長長的嘆息聲響了起來:
「啊——...
終於.—·
終於.—.
終於回來了,終於到家了————
太久,太久了—
光影漫捲。沈樂眼前一明一滅,又被卷離了工作室,卷到曾經的故事當中:
哭喊。
尖叫。
炮聲隆隆。
硝煙瀰漫。
雜亂的人影中,一聲巨大的轟鳴,跟著就是驚慌叫喊:
「城破了「城破了高大的,厚重的,站在城牆下面,脖子仰斷了都看不到頂,站在城門洞口往裡看,只能看到一條黑幽幽隧道的城牆,轟然炸開。
巨大的石頭城牆崩飛數丈,碎石飛出一二里遠,士兵在豁口處浴血爭殺,反覆奪取豁口。
終於,這座名城陷落,外城被徹底攻陷。士兵被巨大的傷亡震住,竟然不敢進入內城,只是在外城大肆淫殺劫掠,死者至十萬餘人。
秩序稍稍恢復以後,才有人二次進城搜刮,看到這尊佛像,十分喜愛,
很想把它拖走然而城市秩序仍然沒有恢復,要拖走的珍寶又實在太多。沒辦法,那人狠狠心,砍下佛頭,打包帶走。
佛頭跟著小偷漂洋過海,幾經轉手,終於落到狼人族的博物館裡,好歹過了一段清淨日子。
失去頭顱的佛像被棄置在破庵堂里,又被人撿了回來,加以供奉。
很久很久以後,兵災再次來到,這一次,趁亂搶奪的人看不上破損的佛像,只砍下了幾條手臂,打包裝箱,準備運走。
奈何大海並不是任何時候都隨人心意,一場劇烈的風暴,吞沒了整艘船,把那些手臂卷進海底,靜靜沉睡,直到沈樂把它撈上來·—·
「哼,侵略者,侵略者——'
沈樂眼裡寒光冷冷。第一撥只能算是小偷,破城的,殺人的,都不是他們,而且他已經從狼人那裡拿到了好處;
第二撥.—··-那些強盜!
殺人犯!
總有一天一一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