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靈性潮水再次漲了上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洶湧澎湃。
沈樂花了極大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立刻陷入恍惚當中。他恭恭敬敬,閃開身子,請張老師過來看:
「老師,這樣接色可以嗎?還有需要修改的嗎?」
...-你都補好了,還有什麼要問我的?
張老師情不自禁地在心底吐槽。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微微點頭:
「基本上可以了。雖然有些地方,不太符合國畫的常用筆法,比如這裡、這裡、這裡—」
他連續指出幾個地方,都是他自己覺得彆扭的,同時仔細觀察沈樂的態度。
沈樂聽得十分專注,時時點頭,只是眼神有點不太認可,似乎想要反駁,又顧忌著對老師的禮貌。
張老師也不追問,微笑道:
「你這樣修復,應該也有你的道理,而且靈性什麼的老師不懂。
嗯,基本上沒問題了,接下來就可以裝裱了一一你是不是還想儘量用原來的物料裝裱?」
沈樂向他勉強笑了笑。他裝裱方面,還有很多問題要請教,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張老師幫忙。
但是現在,比較重要的是·—
「張老師,我要去休息一下了,剛才補筆好累————」
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沖回臥室,一頭扎到自己床上。連襪子都來不及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就在聚靈陣的包裹下沉沉睡去:
又或者,被他剛修復的古畫,迫不及待地拖進了記憶當中一晃已是十多年過去。十多年時間,少年南下成為侍衛,幾年後又再度北上,在另一個名將魔下供職;
數度出擊,屢立戰功,很快,成為重要關隘的鎮守將領,魔下領兵六千,百里防線,後方生民安危,繫於他一人之手;
當然,他也按部就班,結婚、生子、教養兩個兒子,一如父帥當年教他習文練武。
少年時的那段戀情,仿佛只是水過無痕。只有在草原花開的時候,站在關隘上,偶爾望著西北翻卷的碧浪想一想:
她怎樣了?
聽說她嫁人了,聽說她嫁給了草原上的新王,聽說她生了兒子,聽說她很受寵愛一一但是,她過得好嗎?
可惡,小金跑掉這麼多年,就不知道回來一趟,就沒有半點音訊。
哪怕為她傳個消息呢?
為她遞一封信呢?
到現在為止,他就只能從來往商人的口中,從軍中的諜報里,聽到她的消息。
而那些消息,只會關心她的權勢,關心她得到的寵愛,關心她的兒子,
關心她的丈夫向朝廷納貢稱臣,有幾分是受她的影響。
最不會關心的,就是她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兒,跟了一個年齡快能做她曾祖父的老人,到底過得好不好,過得開心不開心—·—
直到一封急信,風雲突變。
「俺答汗死了!」
「俺答汗死了!」
「俺答汗死了,草原上可能會亂一陣子,所有關口,收緊防線,內緊外松,不得讓草原人擅自出入,也不得先露出敵意!」
上面一道命令,下面就是無休無止的忙碌。
已經不再是少年的青年將領,帶兵巡城,巡邏防線上的每一座烽燧,出塞巡視,與塞外的騎兵心照不宣地碰上又分開。
他足足忙了兩個月,才被一封軍令,從東線調到西線:
「要我保護使臣出塞?去冊封藩王?」
這青年將領有點茫然。冊封這種事,用得著千里迢迢,調他過去嗎?
他這邊的口子不守了?
但是軍令如山,由不得他不遵。他匆匆移交了關隘的軍務,帶著十來個心腹家丁,疾奔數百里,趕至大同。
到了那裡才知道,他們這次匆匆出塞,不是直接宣讀冊封詔書就完了,
而是因為冊封起了變故「邊境的貢市已經停了很久了。」出塞當晚,使節就請他進帳,說起這次出塞的內情,一片煩躁:
「應該被冊封的那位不在駐地-
一一往西跑了好幾百里,我們這次,是要去追他-
—一啥?
等待被冊封,這不是最大的事情嗎?
這時候不在原地乖乖等著天使傳詔,跑出去幾百里,這是要幹嘛?
那什麼什麼汗,或者什麼什麼王的冊封,不想要了?
青年也愣了一愣。他下意識地追問:
「可是我記得那位已經很老了,年老多病—————·
這時候往西狂奔幾百里,這是要找死啊!
「誰說不是呢。就為了一個婦人--—--唉,蠻夷就是這樣,不知輕重,連累我們這些辦事兒的人!將軍,這一路上估計不太平,要靠你了!」
「不至於,蠻夷還是敬畏我大明,不會無緣無故襲擊冊封使節。」青年笑著安慰他,回到自己帳內,臉色卻沉了下去:
為了一個婦人?
為了金珠嗎?
金珠她一一俺答汗在的時候,她受寵愛,有權勢,但是,俺答汗死了,
她的地位肯定會受挑戰一一她怎麼樣了?
馬蹄下濺起塵土亂草,往西急追。輕騎快馬,一路狂奔,連奔幾天幾夜,終於遠遠看見了連天的旌旗與帳幕。
就連沈樂這種,跟在記憶里一路飄過去的,都感覺自己渾身是土,可能連肺里也嗆滿了塵土與草屑。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他都沒力氣猜下文了,只有一個感慨:
媽呀,終於追到了,可算能開始正事兒了吧----這記憶為什麼不能快進然後,他就全身一震,慢慢睜大了眼睛:
前方的旌旗和帳幕,並不是挨在一起,而是分為涇渭分明的兩邊。兩邊各拉繩索,各立柵欄,各有騎兵巡邏,隱隱有點針鋒相對的架勢而使節隊伍到來的時候,兩隊騎兵從相互咒罵,到催馬靠近,再到雙方各出一人相互對沖,險些就要打了起來!
「唉,這下麻煩了—」
使節搖頭嘆氣。
如果是大漢使節,大概會讓人打起旌旗、吹起軍號,不顧一切地衝進兩支隊伍當中,強行把他們分開、鎮住。
可那位明朝使節,卻找了個安全地方窩了下來,遠遠看著。直到雙方各自收兵,他才悄悄帶人摸了過去,摸到俺答汗繼承人的營帳。
「使者大人,真不是老臣蔑視皇威。」面對半是代天示恩,半是興師問罪的使者,那位病歪歪的老人,顫抖著身子苦笑:
「但是您看-·-·-鍾金哈屯不肯嫁給我,她不嫁,她手裡的部族、軍帳、
奴隸、牛羊,就都到不了我手裡這個草原上,我說了話不算,貢市什麼的,開不開,老臣也做不了主啊—..」
沈樂飛快地警了一眼。青年將軍安靜地站在使臣背後的陰影里,看不清他臉色如何;
但是,沈樂本能地感覺到,一股寒氣在他身上蔓延,他整個人繃得像一張彎弓,隨時隨地,都可能射出利箭。
你會保護她麼?
你會讓她得遂所願,不必嫁給這個又老又丑,身上一股臭味的男人麼?
沈樂默默在心裡問著。沒有人回答他,沒有人看見他,甚至,沒有人給他解釋,使者和那位俺答繼承人之間,雲山霧罩的的交談,到底是在說什麼。
大約半小時後,使者起身離開。很快,就帶著護衛,去拜訪那位前任汗王的遺,繼承人輕騎追逐,想要迎娶的女性:
十多年了。十多年沒見了。沈樂跟在隊伍里,又是緊張,又是激動,還隱隱有點兒八卦:
這麼多年了,當年的金珠姑娘,她還好麼?
被人逼著要嫁,她的壓力會不會很大?
當然,還有一點,雖然不是很重要,卻是他很想知道的一一十幾年草原風霜,她還漂亮麼?
他們穿越帳篷和帳篷之間的空隙,緩步前行。沈樂一邊走,一邊打量周圍:
和在病老頭那裡看到的不同,這裡的帳篷群,乾淨,嚴整,排布頗有規律。
雖然絕大多數帳篷都熄了燈,也能聽到裡面高高低低的呼嚕聲,但是不管走到哪裡,都能看見警惕的守衛,舉著火把向他們望過來。
軍帳,馬棚,各條比較寬的通道口,都有人把守。
護衛舉著火把帶他們前行,越往前走,青年將軍越是嚴肅,手掌按在腰刀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他這樣的情緒也感染了使節。那位中年文官頓住腳步,低聲道:
「怎麼?」
「兵勢很強。」青年將軍的聲音說不好是讚佩還是緊張,只是低低提醒:
「這位——不簡單。」」
「不簡單」的金珠姑娘,在營地正中的大帳迎接他們。
帳門一掀開,濃濃的檀香味撲鼻而來,一群紅衣僧人敲打著各種法器,
嗡嗡嗡,念經聲響成一片;
大帳正中,供著一張巨大的佛像,佛像下,橫陳著一套滿是風霜的盔甲,一把舊弓,一把長刀;
而佛像左邊,一個女子全身重孝,樓看個半大男孩,背對他們跪在靈前聽到侍從傳報,她回過頭來,向眾人欠身行禮,整個人蒼白、哀傷、憔悴,指間纏繞著油亮的念珠,盈盈下拜:
「多謝天使前來——·未亡人在這裡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