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張老師操練了快一個月以後,沈樂終於獲准,可以開始動手修復那捲古畫一一準確地說,可以開始洗畫。
他把畫心周圍的隔界,也就是畫心上下前後,那些與畫心不同色的妝花緞,全部裁切下來,單獨安置在一邊,留待之後修補。
剩下的畫件放在工作檯上,略略濕水,讓畫心濕潤舒展———
這一步,沈樂先前一直練不好,無論如何練不好。
張老師舉重若輕,含一口水,往畫上輕噴,畫面上就多了一層蒙蒙濕意,卻沒有明顯的水點。
沈樂自己噴的時候,含一口水,往宣紙上一噴。噗的一下,宣紙上面,
立刻多了一大灘水··—·
「讓你輕噴!輕噴!沒讓你往上吐口水!」張老師恨鐵不成鋼:
「少含一點,輕輕地噴!」
沈樂再次嘗試。小小含一口水,通過齒列加壓,雙唇微微張開一條縫隙,輕輕往外噴·.·
噗的一下,沒噴到位,落在工作檯上。
「用力一點!你今天沒吃飯嗎?
?
沈樂硬著頭皮,再接再厲。這次噗的一下,噴出幾個小小的水點,落在宣紙上,不像「無邊絲雨細如愁」,像是一片冰電打下來-—」
「你—你還是考慮用噴瓶吧——·
張老師無奈。真可惜,含口水直接噴,是他的老師,老一輩修復者傳給他的絕技,看來這小傢伙是學不會了·
沈樂聳聳肩,露出了愉快的笑容。早該這樣了嘛!為什麼要一直折磨他!
用古人的話說,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用現代進化論的觀點,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在於,人會製造工具,並且使用工具進行勞動。
製造工具什麼的就算了,他不會做噴瓶,但是別的人類會生產,他是人類,四捨五入等於他會製造;
使用工具·
沈樂抄起一個噴瓶,灌上永遠的娃哈哈,咔咔往上噴。張老師站在一邊看著,搖了搖頭:
「這噴瓶質量不行。換!」
澆花用的噴瓶不行。
兩塊錢一個的旅行裝化妝噴瓶不行。
五塊錢一個的,號稱能噴出納米級細霧的噴瓶,也不行。
沈樂一路換,一路換,一直換到100塊錢三支的依雲礦泉水噴霧,水霧的細密程度,才終於得到了張老師的認可。
小油燈在頭頂上晃晃蕩盪,大聲嘲笑:
【唉,差生文具多。沒辦法,水平不夠,就只好靠外力來補了!】
沈樂真是恨不得把它抓下來打一頓。奈何老師在旁邊定定地看著,也只能耐心噴水,噴水,把畫心均勻地噴一遍;
等到畫心濕潤舒展,有了一定強度,小心挪動不會更加碎裂的時候,他才在張老師的監視下,再一次開始調漿糊:
「感覺跟做菜似的-----每天都是調漿糊,調漿糊,調不同厚薄的漿糊·....
調漿糊也是書畫修復的基本功之一。各種材質的畫紙、畫絹,各種用途,需要調不同厚薄的漿糊:
清托綾絹、托錦綾採用次稠漿糊;
托染料紙、托覆背紙、托書畫心和覆背等工序,需用稀漿糊;
混托綾絹、托錦以及托絹畫等,要用不稠不稀的半流質漿糊-···
而這只是裝裱。在文物修復的過程中,面對的情況更複雜,對漿糊的要求更複雜。張老師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就知足吧,澱粉還是我替你洗好的,沒讓你從洗麵粉開始。說跟做菜似的,也沒看你做幾個菜孝敬我啊!」
沈樂:「.
老師,您但凡在我這兒,都是跟我一起吃天香樓送來的菜,那些富含靈氣的米飯、蔬菜、肉食。
那些東西,你換個地方根本吃不到,就算吃到一口也是天價,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至於洗澱粉什麼的,沈樂也曾經掙扎過,表示咱們買不行麼?
網上有各種各樣的澱粉賣,小麥澱粉,玉米澱粉,土豆澱粉。
就算只要小麥澱粉,也有家用,商用,澄面用,涼皮專用,甚至還有裝裱專用的小麥澱粉漿糊!
「想得美!」張老師劈頭蓋臉噴他:
「你不看看那些澱粉的成分?裡面居然還有含鈉的!天曉得生產用了什麼工藝!
這種工業澱粉,絕對不能用的,還是自已洗放心!」
自己洗出來的澱粉,麵筋棄去不用一一早些年,張老師的老師那一代會把麵筋帶回去加餐一一澱粉進烘乾箱烘乾,再研磨為粉末。
然後,用去離子水化開,攪拌成厚糊,再往裡澆開水,一邊澆一邊攪拌,直到漿糊從純白色變成均勻的、半透明的乳白色-.·.·
「老師,我們就不能記錄一下,哪一種要求的漿糊,需要用多少水、用多少澱粉,按照準確配比出漿糊嗎?」
「嗯,然後你攪拌的時候稍微偷懶一點,倒開水快一點慢一點,攪出來的漿糊就不對了?」
沈樂光是調漿糊就調了一個禮拜,在老師監督下不斷加水、不斷攪拌,
調得自己變成了人形攪拌器。
他恍惚有種感覺,自己經過這一波歷練,絕對能上街去賣煎餅,調麵糊、蹈起來往鐵板上一倒、用木板推平,動作流暢,沒人能看出他是新手!
不停地調漿糊,不停把漿糊往各種材質上刷,在不惜工本的密集訓練下,沈樂很快掌握了各種漿糊的調製手藝。
他把棉紙條上刷好稀漿糊,對碎片及破損部位進行初步固定,這才可以開始清潔工作:
用干軟毛刷輕掃除去畫件表面附著的干霉及灰塵:
將毛刷蘸水,並反覆輕刷霉斑,以進一步洗除浸入絹絲網眼內的干霉;
最後,還要用書畫修復專用的馬蹄刀一一而不是銳利的手術刀一一輕輕剔除表面附看的堅硬污漬,比如蟲蠅屎什麼的···
這一步做完,還不能直接開始澆水。沈樂之前看文獻,知道重彩部分用水淋洗,會洗脫顏料,導致傷到畫的精神;
對這種情況,修復師們自然也有應對的法子。張老師輕車熟路地取出一堆紙條,指揮沈樂:
「來,把它們打濕,放在有色部位上,用適當力度按壓。一一力度大小已經熟悉了吧?」
這個工序,是為了檢測畫面色彩是否脫色,跑色,和織物的色牢度實驗干摩、濕摩實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比這些實驗要溫柔得多。
按得輕了,畫面上可能脫落的顏色,沾不到濕紙條上;按得重了,待修復的畫作,絕對禁不起這等躁。
沈樂剛開始嘗試的時候,恨不得弄個壓力計來輔助幹活,被張老師罵了又罵··.—·
經測試,挺多部位都有脫色潛在可能:
繪製衣著的重彩大紅色部位,綠色部位及花青色部位,以及青綠山水的石青、石綠部位,還有柳條上的那一點硃砂。
沈樂不得不辛辛苦苦地調了稀明膠,小心刷在這些部位,進行固色。
等稀明膠干透了,沒有脫色之虞,才能開始為洗畫做準備:
「來,往桌上鋪塑料布———·
沈樂嘴角抽搐。張老師嘴裡說的是塑料布,手裡卻拿了一卷特大號的食用保鮮膜,一頭按在桌邊,另一頭往外拉開。
刷刷一陣拉,平鋪在噴了水的桌面上,正好比畫心大了一圈。再用刷子刷平,貼附在桌面上,平平整整,沒有半點褶皺!
第一次看到保鮮膜大法的時候,沈樂著實震驚了一下。再想想,也覺得有道理:
這東西又大,又薄,容易吸附在桌面上,還自帶點斷器。何況又便宜,
隨手可得,實驗室里快用完了,再下一單就行!
唯一的問題是·—
「那老師,保鮮膜最寬只有50厘米的,畫再大怎麼辦?用兩張保鮮膜拼起來?」
到翻身的時候怎麼辦啊?僅僅是沾水吸附在一起的保鮮膜,會不會忽然滑掉?
「你說呢?」
沈樂努力開動腦筋。各種各樣的家用物品在腦海中颶颶飈過,終於,一樣東西亮了起來:
「一次性塑料桌布?」
「那再大呢?那種八尺大畫?」
這個問題沈樂就答不出來了。直到張老師含著神秘的微笑,悠悠揭曉答案:
「農用大棚塑料薄膜。」
沈樂:「.——·
這個,還真是不拘一格用工具啊——·
刷好塑料薄膜,再把待修復的畫鋪平在上面。
之前噴的水霧已經有些幹了,這次需要噴比較多的水,讓畫心略略漲起。
然後,再用排筆蘸清水刷濕畫心,讓它吸附在塑料布上,並順勢拼對就位。這些工作都做完了,才能用60度左右清水,開始淋洗畫心:
一邊淋,一邊用整幅排筆輕輕擀壓,將污水擠出。
重複沖洗2~3遍,就能清楚滴看見,擠出的黃褐色污水變淺,畫面內容墨色變得清晰·····
『洗乾淨了!真的洗乾淨了!」
哪怕練過很多次,親眼見證畫面被洗乾淨的這一刻,沈樂還是忍不住興奮。
除了普通人肉眼看到的變化,沈樂的靈眼當中,還看見了淡淡的光彩:
這張絹畫,它的靈性開始甦醒,它的記憶,它的傳承,開始復甦了!
「沈樂,沈樂!一一沈樂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