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睜開眼睛,長長嘆息。
照著那張血為盟的名單,林慧娘一夜當中,連殺五家。縣丞,前任教諭,吏房和戶房的書辦,第一個勸她從賊的蔣老爺只殺首惡,不及家人。
你們之前說的,是自己身死族滅,妻妾子女被賊寇擄掠姦淫,對不對?
只殺一個,便宜你們了!
縣裡已經沒有了抵抗力量,稍微能打一點的衙役,兵丁,乃至富家家丁,都已經在之前的圍城當中消耗殆盡。
林慧娘也是在殺到吏房書辦的時候才知道,那位領頭抵抗賊軍、非常能打,而且第一個反對把她交出去的衙役,很早就死了-
死在蔣老爺找她談話的前兩天,死在阿恆上城,身受重傷的前一天。
如果那個人不死,有他頂住,有他竭力反對,其實,事情不至於到這個地步的——-阿恆不會死,她不至於從賊,這些人,也不必殺——·
「悔不該不聽鍾虎的話-—.」那個吏房書辦躺在房間角落裡,嘴角涌著血,氣若遊絲,只是後悔:
「悔不該—」
可惜,沒有後悔藥這種東西。慧娘檢查過棺中的遺體,阿恆幾乎是在第二天就去世了,就在她出戰的第二天一哪怕多一些藥物,多一些護理,多一碗吊命的參湯,他都不會那麼早去死。那些人,完全是放任阿恆去死,放任她去犧牲---·
殺了五個背信棄義的傢伙,姑娘連夜出城,揚長而去。毫無疑問,這一場殺戮,必然讓她登上通緝犯的名單;
但是那又如何?
這個城市,這個梁州,甚至這個天下,她不想待了!
握刀挎弓,順水而下。她一口氣奔到入海口,加入了一群漁民,隨著他們出海。
在海島上,他們建立了一個小小的聚集地,種田,打魚,與天奮鬥,與地奮鬥,與人奮鬥。
靠著出色的戰鬥能力,她打退了幾次海盜的進攻,也訓練那些漁民,建立起一支小小的隊伍。
她在聚居地里越來越有威望,逐漸成了這個島嶼村落的首領,直到有一次,狂風巨浪之中,再也沒有回來—·—
「所以,你是想讓我幫你找一下,你主人最後的下落嗎?」
沈樂認真詢問。紅嫁衣用力點了點頭,幅度之大,蓋頭都從鳳冠上滑下來一大半,只靠最後的邊緣,牢牢掛住鳳冠頂部。
它把單刀插回刀鞘,抬「手」拽了拽,把蓋頭調整回原位,又深深行了一禮:
【我想找到她。我想知道,她最後怎麼樣了。找不到的話,我心裡很難受。】
「這—...這你要有心理準備,很難找啊—·
沈樂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倒是也想找到那位姑娘的下落,可是太難太難,大海吞沒了那麼多沉船,被發現的才有多少?
不是考古學家們不去找,而是海洋的淨化、分解能力,實在是太強。
絕大部分的沉船,都在海底腐爛,被海洋生物們消化,被海水帶走。
以他記憶里的,那位姑娘出海時乘的漁船規模,基本上不可能撐到幾百年後·
【我知道。但是,還是請您,儘量幫忙找一找吧-—·】
紅嫁衣聲音惆悵。沈樂糾結著任務難度,還沒點頭,一個小身影寇窒窒,沿著他的膝蓋爬了上來:
【沈樂!幫幫它好不好?幫幫它?這幾天它跟我說了好多那個姐姐的事情!那個姐姐是個好人!我們把她找回來好不好?】
「小伶—」
沈樂哀嘆。他把小木偶從腰帶上摘下來,舉到面前,晃來晃去:
「今天你怎麼沒去上班?」
【今天休息日啊!】
小木偶理直氣壯。沈樂哎呀一聲,拍拍腦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日子過昏頭了-—-,不上班,就不容易記住今天是星期幾反正,星期幾這種事情,對不用上班、不用盼著雙休日的人來說,也沒意義不是嗎?
小木偶從他手裡掙扎出來,跳下地面。她一伸手,紅嫁衣自動飛到她身上,悄然縮小,裹上她身軀;
然後,小伶舉手抬足,悠然起舞。她甚至拔出短刀,在手裡飛快地耍了一通,挽出一片雪白的刀花!
而妝盒微微震動,在她身邊揮灑出一片光影。一時綠水青山,一時鮮花盛開,一時彩蝶飛舞。
這都不用另外找布景、找燈光,就你們幾個,就能弄出一台大戲了啊!
沈樂:「.—」
好,好,我不在家的時候,或者不在工作室的時候,你們就這樣玩是吧?
就這樣連成一片了是吧?
如果不是我今天問到了,是不是你們這些小傢伙,就要瞞著我一起造反了?
即便如此,沈樂也要好好想想,怎樣儘量完成紅嫁衣的心愿。
就好像家裡有一個孩子提要求,當家長的可以不搭理;
但是,如果有三五個孩子一起提要求,一起抱大腿,一起用水汪汪的眼晴看著你··
身為家長,只要不是太過無能為力,都要好好想一想,怎樣儘量滿足孩子們的心愿吧!
沈樂只有努力挖掘自己的潛力,啊不,挖掘銅片的潛力。按照經驗,修復完這套紅嫁衣以後,銅片理所當然,應該有所變化的——
沈樂再三勸說,讓小傢伙們安靜下來,特別是讓紅嫁衣回復原來的大小,好好站回衣架上去。
然後,他把那個帶聚靈陣的打坐用木榻拖到中間,手握銅片,盤膝坐下:
「給我點變化..·給我點變化——..—給我點法子—.啊!」
銅片像是睡醒了一樣,開始舒展身軀:
從掛在他胸口時候的微縮模式,半個掌心大小,遂漸伸展到一個掌心大;
邊緣「長」出一長條,再由「長」出來的那一長條向前推進,越來越寬,越來越大。
到現在,邊緣長出來的那一塊,已經足足有兩個手掌並起來的面積,完全超過了初始時候的面積!
沈樂已經完全可以判斷銅片的身份了。最初那一塊,微微呈長方形,當中有個孔洞,與下面的大塊殘片相連,應該是個提手。
而殘片幾乎是平直地延展開來,只有方形的器皿,殘片才會呈現這樣的形狀。然後,帶著提手的,方形銅器,或者是方形青銅器-———
「你不會是個鼎吧?」
沈樂撫摸著銅片,輕聲詢問。銅片安安靜靜,既不震動,也不發出鳴嘯。
沈樂把指腹用力按在提手,或者說是鼎耳上,再翻轉手指,觀察上面留下的印痕:
鼎耳上的字跡,顯現出來的筆畫,已經越來越多了。那個「」字旁浮現出來以後,右邊又陸續出現了幾筆。
還是不太好判斷到底是什麼字,但是大概,也許,不是襟袖,不是袍褲,不是被衫—————·
難道是個「補」字?
沈樂描摹著上面的痕跡,默默猜測。如果是個「補」字,那就太好了,
至少不是九鼎之一:
《尚書·禹貢》當中記載的九州,分別是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
隨便哪個都不是字旁,隨便哪個都搭不上邊。謝天謝地,九鼎之一這麼大的氣運,他可扛不住!
銅片不停地展開,不停地拉伸。除了鼎耳上的字跡,鼎身上面,也不停地浮現出花紋:
大概是這個鼎面積挺大的,現在延伸出來的部分,還沒有觸及到它的核心區域。
沈樂在冥想中看到的山川河流,也並沒有出現。鼎身內部,摸著有點凹凸不平,目前看來不像是文字;
鼎身外面,一個一個小點,粗看像是孺釘紋。
但是,沈樂用指尖細細摸索,卻感覺它們每一個都有點兒不一樣。
不是鑄造過程中工藝造成的差別,更像是一個個極小極小的鑄件,貼附在鼎身表面。
有些像是一條銜尾的小蛇,有些像是一隻團成一團的狐狸,有些像是憤怒的小鳥一一當然,也有可能是銀色的小肥啾那種——·
所以,這個鼎,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總感覺越來越神秘了啊!
沈樂觀察了好一會兒,甚至把青銅器殘片拿到放大鏡下、拿到顯微鏡下去看,都看不出個結果來。
這個銅片,仿佛有一種特殊的力量,扭曲了他的觀察,那些小點在放大鏡下扭曲變形,在顯微鏡下更是模模糊糊,完全看不出形狀。
只有用自己的肉眼觀察,用精神力觸摸,才能得到一個約略的答案,感覺也不怎麼靠譜···
沈樂研究了半天,不得要領。
眼看著銅片已經延展到了極限,平平放在他雙膝中間,甚至不用擔心掉下去,他乾脆雙手各握銅片一邊,安靜開始冥想:
「有什麼新的能力可以給我嗎?有什麼法子,可以幫我找到目標嗎?一一再給我兩個符篆也好啊!」
默默念叨著,他身心漸漸安靜,漸漸與銅片進入同調。
然而這一次,銅片卻沒有像之前一樣,先吐出足夠多的能量,幫他打通經脈,而是帶著他的精神力,不停地向下沉去:
沉入鼎耳,沉入鼎身,掠過那一個個小小的、讓他覺得好奇的小點。
然後,猛然竄出去一截,扎進一個巨大的漩渦!
沈樂心頭一驚,募然驚醒。
那是什麼!
銅片,或者是破鼎,你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感覺很危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