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沈樂發現自己飄在海里,半浮半沉。
不,嚴格來說,應該是已經快要沉下去了一一身上綁著一塊小小的木板,卻提供不了足夠的浮力。
他用力划水,划水,卻沒什麼用,每個浪頭拍過來,都至少嗆一口水。
而且,沈樂看向自己舉起的小手,這個身體是只有三歲嗎?
還是連三歲都不到?
這算什麼?起點最近興起的嬰兒流嗎?
他真的不想從嬰兒開始體驗啊!
他努力劃了十來下,已經感覺到手臂酸痛,就有點兒不想劃。反正這是記憶當中,又不會淹死,對吧?
偷偷懶無所謂的,看完過場動畫,他就可以看到下一段了!
然後,一個浪頭打過來,他就開始往下沉,往下沉。嗆一口水,再嗆一口水,肺部疼得像火燒一樣,意識漸漸模糊-···
最後,眼前一黑,回到桌前。
沈樂:???
什麼意思?
全息遊戲沒通關,體驗了一遍死亡,後續情節什麼也看不到嗎?
銅片開發出新功能了?要我自已努力掙扎,才能推動後續情節了嗎?
這倒也不錯。沈樂心想,老是被迫袖手旁觀,看那一段段或激烈,或平淡,或悲哀的記憶,他有時候也很焦躁的!
能發揮主觀能動性,能用我自己的力量推動當事人命運,那真是太好了!
他定定神,運起靈眼,努力觀察手裡的羅盤。似乎,也許,好像,羅盤上的黑氣,淺淡了那麼一絲絲?
靠個人的感知來判斷,實在太不靠譜了啊!
沈樂嘆息著抱起探測儀,送到羅盤邊上。一次,兩次,三次,不同方位,不同讀數。
連續幾次測試,取平均值,終於確定:
羅盤的能量並沒有減弱,反而增強了一點點;但是,能量性質,開始出現微微的偏移,不再那麼陰晦了!
所以,我在記憶里死一次,能消除這個羅盤上的怨氣嗎—----那麼,如果我成功通關呢?
沈樂精神大振。他再一次沉入冥想,努力溝通羅盤。熱流一層一層包裹上去,終於,羅盤微微一動,又把他拖進了那段記憶:
這一次,沈樂不敢再偷懶,不敢再決定無聊就放棄掙扎了。他拼命地劃著名水,一下又一下,劃累了,就努力讓自已漂浮一段;
等到體力稍微恢復一點,又開始奮力地手刨腳蹬。
海浪一個一個砸在身上,沒多久,被海水浸透的皮膚,就開始發紅,腫脹,在陽光下火辣辣地疼痛。
渴得要死,卻不敢張嘴,即便如此,還會有海水從唇齒間沁入,加重乾渴的感覺·—
不行了——·
這樣撐不下去的—
一個幼童,在海里撐不了太久的——---無論是乾渴,還是暴曬脫水,還是淹溺,很快就會要了他的性命——···
話說,到底是什麼人,會把這樣一個幼童拋進海里啊?他的父母呢?他的親戚呢?
是遭了什麼天災,還是遭了人禍?!
沈樂意識漸漸模糊,只是死了命地不斷划水,能多撐一分鐘,就多撐一分鐘。
多撐一會兒,也許羅盤上的怨氣就能多消彈一些;
能多消一些,就可以多吸納一點船上的黑氣,可以讓老教授他們早點兒開始工作.····
沈樂開始時或許是這麼想的,越到後來,腦子裡就越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機械地划水、划水、划水。
就在他懷疑自己又要掛了,這次又沒法通關的時候,嘩啦一聲,整個人被託了起來。
啊—.
被人救了?
不會沉底了?
沈樂愣愣地低下頭,伸手去摸。
底下的平台光潤而堅硬,略有弧度,摸在手裡,有種涼浸浸的感覺,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貼上去。
那棕褐色的平台上,滿布黃色的圓環,還有一個個小黃點,配色不算特別出眾,看著卻異常瑩潤,有種流光溢彩的感覺。
再抬起頭,前面高高昂起的腦袋,也是這樣一塊一塊黑斑,被黃色的邊緣分開。同色的,槳葉一樣的前肢,悠閒地在水裡劃啊劃--··
所以,是一隻海龜麼·——
能駝起人類,哪怕是一個幼童,應該,也是很老很老的海龜,長得很大了吧?他用力伸開四肢,都碰不到龜甲的邊緣呢!
而且,這隻老海龜,看背殼的花紋,有點像找他定製貝殼床的那一隻?
是它嗎?
還真的有可能是它--·-這羅盤,畢竟是老海龜帶來的,不是嗎?
「歸天然?」
沈樂試探著叫了一聲。海龜並沒有什麼反應,也許在這段記憶當中,幼童並不知道老海龜的名字?
它只是馱著幼童,慢悠悠地划動,慢悠悠地往前游。
沈樂脫離了被淹死的命運,趴在龜背上連喘了幾口氣,其他的感覺開始泛了上來。
胳膊上,腿上,臉上,露在外面的皮膚火辣辣疼痛,口乾舌燥,肚子咕咕亂叫··———·
「喂,老海龜,有沒有點什麼吃的喝的?」他錘了龜殼。老海龜沒有回頭,然而一股水汽悠然凝聚,攔在頭頂,形成了一朵小小的烏雲;
烏雲里浙浙瀝瀝下起雨來,把皮膚上的鹽粒、海水,一點一點沖刷乾淨。
沈樂雙手捧水,大喝了七八口,身下忽然一空,海龜深深地潛了下去—
「喂!!!」
沈樂拼命拍打水面,想要保住自己不沉下去。片刻,又是嘩啦一響,海龜再次浮上海面,把他高高馱起。
腦袋一歪,一條魚落到龜背上,直直砸在他面前,魚背、魚腹的鱗片已經撕開,露出雪白雪白的魚肉來!
「這是給我吃的?」
沈樂訝然。他狼吞虎咽,吃了大半條魚,才覺得肚裡脹鼓鼓、暖洋洋的,重新有了飽腹感。
老海龜也不跟他說話,也不知道會不會說話,馱著他一路前行。
終於,眼前出現了一片小小的沙灘,一艘一艘小船翻著船底,曬在沙灘上。
破爛漁網到處懸掛,一小簇一小簇的漁婦聚集在網邊,正在忙著巧手補網。
看見沈樂被老海龜馱著爬上沙灘,人人驚訝:
「怎麼會有海龜馱著孩子過來?」
「孤零零的男孩子?這么小?他父母呢?」
「仔仔,你阿爸阿媽呢?
語音嘈雜,嘔啞嘲晰,頗有點像沈樂在博物館聽見的當地方言,又有些兒不同。
沈樂原本半個字都聽不懂,在這段記憶里,卻根本不用他費心思索,自然而然就明白了意思。
可明白了意思,卻不代表他知道該怎麼回答一一我是誰?我從哪兒來?
發生了什麼?
這些問題,他一個都回答不出來,一個都不知道該怎麼答。老海龜把他馱到岸上就不管了,頭也不回,爬下沙灘,游進深海———
然後呢?
然後呢?
讓我就這樣待在這裡?沒有父母,沒有家人,沒有來歷,連姓氏也不知道?
我不要跟你姓龜啊!!!
幸好最年長的那位阿嬤起身看了看他,自行找到了答案:
「看打扮也是我們這裡的孩子。昨天大風雨,聽說隔壁好幾個村子都吹垮了,船都掀翻了,這孩子,也是一起吹到海里去的吧?」
沈樂茫然地盯著她看。這位老阿嬤,和周圍的漁婦一樣,穿著麻布染成的藍黑衣褲,褲子非常寬大,袖口鑲著一寸多寬的黑邊。
赤腳踏著木屐,耳朵上墜子晃晃悠悠。唯一的區別就是,她的髮髻上,
貫穿著一根五寸長的蛇形長簪,而不是直指天空的尖螺髻。
她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沈樂,蹲下來拍拍他臉頰,嘆一口氣:
『從昨天飄到今天,還能保住一條小命。沒有渴死,沒有餓死,被海龜馱上來.這是天妃娘娘在保佑他吧?」」
「那這孩子—」
「村里養活吧。」老阿嬤不容置疑地下了結論:
「天妃娘娘保佑的孩子,讓他餓死,那是對娘娘大不敬!一家一把魚乾,也能把他養到四五歲,四五歲就能幫忙干點活了!」
「這孩子,就叫天保仔吧!」
沈樂,不,這段記憶里的天保仔,就在漁村里住了下來。說是漁村,其實絕大部分人都住在水上,住在船里;
只有風浪最大,最不適合出海的時候,才會上岸住到棚子裡去。用村里老人的話說:
「咱們民,以前連岸都不許上的。雍正爺慈悲,許了咱們上岸,但是也只能建棚子,不能蓋屋,不能買房買地———」
那棚子,和沈樂在小木偶的記憶里見到過的,老藝人給孩子們唱戲待的茅棚相似。
用木頭或者竹子搭成框架,用舊船板鋪地,外面的牆體,仔細看是用椰子葉編的,甚至連門窗都是用竹片編制。
日常不吃五穀,只吃魚,把魚蒸熟、煮熟、曬乾以後儲藏,日常稱為「
魚飯」。
天保仔被老嬤嬤家裡收養,才進棚子裡,就會一天三四次幫忙擦抹地板,擦抹船體,擦得乾乾淨淨;
三四歲起,已經可以跟著大人趕海,在海灘上摸蝦摸貝殼;
五六歲起,水性已經不遜於十來歲的大孩子;
不到十歲,便在船上幫著撒網,捕魚,在岸邊潛水摸魚摸貝殼,拾取珍珠;
十歲出頭,握著一把魚叉,甚至敢和鯊魚斗上一斗!
七八年記憶一晃而過,如同按了快進鍵。終於有一天,海面帆牆林立,
大船洶湧而來,整個村子裡都在喊叫:
「紅旗幫招人啦!紅旗幫招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