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華這號人物,在業內也算相當知名了。出身名門,母親是B大的資深教授,哪怕退休多年,業內影響力還是極高:
家裡兩個哥哥,一個也在B大任教授,一個就職於國博,日常帶著考古隊出現場,風裡來雨里去;
還有個妹妹經營拍賣行,古玩圈子裡赫赫有名,經常能在各種電視台的科普節目、鑒寶節目上看見身影。
唯有這位陳國華陳總,江湖人稱大陳總,考古考古不行,修復修復不行,經商經商一般。
背靠著家裡的人脈開了一家文物修復工作室,生意也還行,就是不太服氣那些業內高手。
日常在工作室內以修復老物件為樂,逮到一個老師傅,總想和人家比比手藝-
一俗稱,人菜癮大,又菜又愛玩。
看在他母親和他兄長、妹妹的份上,人家老師傅還不太好意思得罪他,
不太好把他碾壓得頭都拾不起來。
每次被他拉住比試,都要收著點兒,小心地贏他這麼一點點,天曉得有多麼辛苦·—·—
要不是比過以後看到差距,他還是肯承認自己不如人家,會恭恭敬敬對待那些老師傅,業內早就沒人肯搭理他了!
這會兒陳總又拉來一個要比試,整個公司上上下下,就沒人覺得奇怪。
這麼多人涌過來看,無非也就是想要幸災樂禍一下:
又是哪位倒霉蛋,被老闆逮住了,逼著和他比手藝?
修瓷器的李師傅,修書畫的宋師傅,修木製品的蔣師傅——.——一個一個,
全都湊過來看樂子。這一看喲,怎麼還是個小年輕啊?
剛出學校的樣子,這能有多強的手藝,也會被老闆拉過來比試?
還是說,他是那種剛出校門就能考編通過,考進博物館就能上手,直接獨立操作的人才?
沈樂剛削了幾刀,就看見這麼一群中年男人,哦,還有一位中年女士,
集體盯著他看,眼神里興味、可惜、幸災樂禍,種種複雜情緒流轉。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向他們點頭笑了笑,再次低下頭去幹活。這一干起活來,老師傅們倒是高看他幾分:
「小伙子還挺沉得住氣的。」
「沒錯,這麼多人看著,他都能凝神靜氣干自己的事情,完全不受打擾。」
「光這點就比老闆強一一老闆可是干半分鐘,就要抬起頭到處張望一下的——」
「咦,老闆呢?」
說老闆,老闆到。走廊上騰騰騰騰,一個沉重的足音大踏步過來,緊跟著就是打下手的學徒們,打雜的前台、保潔們此起彼伏呼喊:
「陳總。」
「陳總。」
「陳總「都聚在這裡幹什麼?看我和小沈比手藝啊?」陳國華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
學徒們和服務人員們瞬間作鳥獸散,只有幾個老師傅還站在原地,含笑沖他點頭:
「是啊,來看看。」
「那就看看好了一一不,等等,現在剛開始,沒什麼好看的!等我們差不多比完了,你們再來看成品啊!」
「剛開始怎麼沒有好看的?」修木製品的蔣師傅和老闆最熟,也最能開得起玩笑,這會兒帶頭反駁:
「開始有開始的看頭,中間有中間的細節,結尾有結尾的說道。
老闆,你有空跟我們說話,還是快點幹活吧!再不出手,就要被小年輕甩開了!」
「就是!老闆,露一手!露一手!」
大師傅們群起而慫願。陳國華無奈地衝著他們搖搖頭,脫下西裝,捲起襯衫袖子:
「行啊,那就給你們露一手。再不干點活,你們都要當我啥都不會幹了!」
他和沈樂一模一樣的開局,拍照,拍視頻,測量。然後清理被砍開的部分,把斷口削圓潤,以便往上填補。
這一動手,大師傅們就看出了不同。當著老闆不好交頭接耳,一個個掏出了手機,點開小群,飛快發消息:
【那個小伙子有一手啊。】
【下刀很穩,比老闆還穩。】
【關鍵是非常耐心,每一刀的幅度都不大,但是非常流暢。】
【老闆要丟人了,連年輕人都比不過——·.·】
【別說老闆了,老蔣,你比得過人家嗎?】
【我當然比他強!】
【等等啊,你們看,他水平進步很快啊!】
沈樂心無旁驁,一刀一刀,慢慢清理下去。他和這些大師傅們不同,大師傅們總結出經驗的時候,手上已經完全形成了肌肉記憶;
而他的經驗卻都是小墨斗灌輸的,碰到某種情況,腦子知道該怎麼處理,手卻有點兒跟不上。
這時候當著眾人的面,默默運起內功加強專注力、加強肌肉的控制力,
一刀一刀下去,自然而然,便有更多的經驗融會貫通。
以前運刀有滯澀的,這會兒輕輕巧巧一轉手腕,刀頭就掠過去了;
以前削三刀才能削出這個弧度的,這會兒一刀就削出來了。
看在大師傅們眼裡,就是沈樂幾乎每一分鐘、每一次操作,都能看到進步·····
陳老闆削幾刀,伸出腦袋看看沈樂的刀工,再削幾刀,再伸出腦袋看看沈樂的動作。
他開始得比較晚,又頻頻分心,眼看著沈樂這邊完成了,他還自己的活兒還沒幹到一半。
一急之下,手裡刻刀用大了點勁兒,「咔」的一聲響,削下來一塊完全沒有必要的木片···
【老闆完蛋了。】
【這次肯定要輸了。】
【輸給一個小年輕,噴噴——·.··】
老師傅們那是何等眼力,一個個都看了出來,開始幸災樂禍。
陳國華額頭冒汗,勉強又刻了幾刀,剛要找個理由體面撤退,走廊上腳步聲急促,一個年輕男子一路喊著,一路飛快趕了過來:
「老闆!老闆!」
【老闆又可以跑路了。】
【每次都是這樣。】
【這個來報告的小年輕要有獎金了。】
微信群里消息翻翻滾滾。陳總立刻停下手裡的刻刀,揚聲道:
「什麼事?」
「陳總,陳總!那個盒子不太對勁!你去看看吧!」
年輕男子一邊,一邊側身擠進來。穿過人群,看到和自家陳總相對而立的人,愣了一愣:
'W-
樂樂?你怎麼在這兒?
你什麼時候來京都了?
你考上編了?還是準備考編?這段時間都沒你消息了,你都不在群里說話!」
「猴子—」沈樂皺著眉頭抬起一隻手。
猴子是他同班同學,姓侯,長得又是瘦骨伶仃的,就被大家送了這麼個外號。
青銅器修複方向的,考編不成,考博不成,吃了散夥飯,他就再也沒聽到這位的消息。
沒想到,今天居然在這裡見到了,還是一樣噪,一樣找不著重點。您還記得您在這兒上班嗎?
您還記得您是有事兒來找陳總嗎?
怎麼就在我這兒聊上了?耽誤了事情,我倒是沒什麼,你領導不把你的猴頭打成豬頭啊?」
陳總沒有把他的猴頭打成豬頭,不過也快了。他停手,扭頭,看向這個新招進來的應屆生。如果不是當著客人的面,他真要訓這個小子幾句:
TOP2研究生畢業,怎麼說話做事還毛毛糙糙的!
修復的東西出了問題,這種事兒,是可以大聲的嗎?
讓外人聽見怎麼辦?
讓公司里的人聽見,議論起來,不小心傳到客戶耳朵里怎麼辦?
但是,當著沈樂的面,尤其沈樂和這個新員工看上去很熟,他畢竟不好這樣訓斥。不給自家人面子,也要給客人面子。
陳總平了平氣,後退幾步站到角落裡,招手把那個年輕人叫過來,壓低聲音問道:
「小侯,盒子怎麼不對勁了?」
「李師傅修了好幾次,每次粘好了,第二天都碎掉!
碎了就碎了,
碎片還在桌上跳舞!」
陳總眉頭跳了一跳。粘好了第二天碎掉可以理解,用的粘合劑不對,溫度不對,濕度不對,總之哪裡不對。
碎片在桌上跳舞是什麼鬼?
跳的是迪斯科?
太空舞?
倫巴?
恰恰?
不對,跳了幾分鐘?不是碎下來的時候震動滾轉,是真的在跳舞?!
「你沒看錯?」他狐疑地看著小侯:「你確定是在碎片在跳舞,不是被旁邊什麼東西震得亂動?」
「我真看見了!」猴子飛快掏出手機,呈到老總面前:
『我還拍了視頻!您不相信的話,還可以調工作室的監控錄像,裡面肯定也有的!」
陳總乾脆利落地把刻刀一扔,雙手捧起手機,越看越是皺眉。有些事情,別人不太清楚,他們這些古玩圈子裡的人,卻或多或少聽說過:
如果收集到的老物件出現了異象,最好不要去碰它,離它遠遠的,然後叫專業人士來處理。
唉,如果能悄沒聲地處理掉就好了,上次玄書閣據說有個什麼東西出了怪異,鬧得半年都沒生意····
雖說古董行當都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也架不住這樣敗壞生意啊!
「你帶我去看看。」陳總當機立斷。一邊走一邊順帶將比試的事兒甩了出去:
「蔣師傅,能不能麻煩你替我干一會兒?我去看下情況——」
噓聲四起。陳國華卻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樣子,昂著腦袋往外走:
『蔣師傅,拜託你啦!這個學生,我媽挺看好的一一拜託你和他比試一下,讓他知道,手藝的極限是什麼樣子的!贏了他,回頭給你包大紅包!」
手藝的極限是什麼樣子的,我反正不知道,反正不是我這個樣子的。
蔣師傅嘆了口氣,到底還是看在老闆日常大方,和許諾的大紅包份上捲袖子走上去。哼,這個年輕人的手藝,還是沒我強的!
老闆的大紅包,至少一萬起步,可以帶家裡人出去旅遊一次了!
「沒勁·—.」
「老闆又開始要賴了—」
「走了走了,幹活去幹活去——
大師傅們看不到熱鬧,公然大聲議論著,各自走開。只有沈樂微微抬頭,看一眼蔣師傅,繼續埋頭幹活。
陳老闆和他比手藝又怎麼樣?
換人比又怎麼樣?
他比較的對象永遠是自己,退一萬步說,也是要讓林教授滿意,和這位陳總,沒有任何關係啊!
正好有人提供材料,有人提供環境,有人提供工作室。趕緊磨鍊一下手藝,有不懂的,請教老師傅,請教林教授,都是很好的機會啊!
至於盒子碎片跳舞什麼的—
拜託,他就算要去看,也是等人少了、甚至人幾乎跑光了,再和陳總商量,能不能讓他看一眼。
現在急吼吼地跑過去圖什麼?
沈樂靜心幹活,只一小會兒,就幹得物我兩忘。他完全不知道,同學群里,猴子正在拼命發消息:
【你們知道嗎,樂樂出息了啊!】
【今天我們老闆把他請到公司來,要和他比手藝!】
【這至少也是個大師傅的待遇啊!我們公司,和老闆比手藝比贏了的,
好幾位都聘了大師傅!】
【樂樂馬上就要發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