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冰姐,你可千萬別硬撐啊!」
賀新雖然自己沒問題,但來之前查過一些高原反應的知識,比如嚴重的話會引起記憶力衰退、心悸、失眠、手足麻木、顏面水腫、血壓高等症狀,儘管他不太理解,但下意識的感到這很嚴重,弄不好說不定還有可能出人命。
「沒事,我心裡有數,稍稍緩一緩就好。」
說著,李兵兵還笑呵呵道:「剛來那會折騰的挺厲害的,我現在都已經有經驗了。」
李雪知道她的脾氣,只是臉上帶著憂色,卻沒有再勸什麼。
賀新看她一副堅持的樣子,想了想,走過去跟尹立商量道:「導演,我看要不然讓冰冰姐一邊吸氧一邊拍吧?」
「吸氧怎麼拍……」
尹立下意識的皺眉,但隨即眼睛一亮,對啊,按照劇情李兵兵初上高原,見到賀新的一剎那因為高原反應暈倒,然後一邊吸氧一邊跟賀新對話,這完全是說得通的,而且還更加貼近劇情。
當即一拍大腿道:「沒錯!小賀,你這個想法好!」
說實話,作為導演他也不想白白浪費寶貴的半天時間,趕緊喊道:「哎,那誰,道具,來一下……」
當賀新走回來的時候,李兵兵還納悶呢,問道:「你跟導演說啥了?」
「哦,就是讓你一邊吸氧,一邊拍。」
李兵兵還是挺聰明的,一下就想到了關鍵,笑道:「我剛才怎麼就沒想到呢?阿新,還是你心細,這下我就更不用擔心了。」
那個年代當然不可能用現在劇組備著的那種小罐裝的氧氣罐,或者醫院裡常見的藍色氧氣袋。因為是部隊醫院,所以道具準備的是那種草綠色,連接的是老式的黃色橡皮管子,管子上帶著一個小小的手動閥門。
「哎,這袋子乾淨麼?」
當道具把充好的老式氧氣袋拿過來的時候,賀新特意又問了一聲。
萬一要是裡面有雜質,吸到肺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道具一臉「你居然不相信我的職業素質」嘖道:「放心吧,這裡面就是醫用的氧氣袋,我就是在外面加了個套子……哦,管子也是絕對乾淨的。」
賀新被這傢伙懟的有些尷尬,只得捏著鼻子不吭聲。
這樣一來,之前已經拍好的鏡頭只能作廢,尹立索性安排了兩個機位,一個全景,一個抓特寫,把這場戲用一個完整的鏡頭拍下來。
當然,這樣拍,完全是他出於對兩位演員的信任。要是換成上午的徐弱軒,尹立肯定是萬萬不敢的。
「好,大家準備!」
「Action!」
李兵兵坐在床邊上抱著氧氣袋吸氧,賀新給她倒一杯水,不無埋怨道:「缺誰都缺不了你,你就一個護士,大老遠的跑到這兒來,搞什麼名堂?」
說著,他在李兵兵對面椅子上坐下來,把杯子遞給她,道:「酥油茶,喝點兒,多少可以降低一些高原的反應。」
他們倆在朝鮮戰場上一起經歷了血與火的考驗,十幾年來早已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知道李兵兵一直都喜歡他,至今還是一個人,但他心裡早就被遠在灣灣的昔日戀人填滿了,騰不出一絲縫隙,無法接受對方的愛。
李兵兵趕緊接過來,她一手扶著插在鼻孔里吸氧的管子,一手拿著熱氣騰騰的杯子,一邊吹氣一邊不服氣道:「我可不是護士!」
「那你是什麼?」
「我現在是日喀則地區醫院的……護士長……咳咳,燙死我了!」
心急的她一不小心被滾燙的酥油茶嗆了一下。
賀新趕緊接過杯子,同時也被她給逗笑:「哈哈,護士長?」
好幾年沒見,李兵兵依舊是他在朝鮮戰場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受了一點小傷就大呼小叫的小護士。
他把杯子放到桌上,回身看著雙手捏著橡皮管上的小閥門,正在貪婪地吸著氧的李兵兵,神情慢慢變的嚴肅,問道:「你爸爸媽媽同意你來的?」
李兵兵一把拽下插在鼻孔里的管子,瞪著大眼睛盯著他,好象很好笑一樣道:「同意?我要等他們同意,上海一解放,我就不用南下了;我要不南下,我也用不著去朝鮮;我要不去朝鮮,我怎麼認識你呀?我要不認識你,我今天坐……我今天坐在這裡幹什麼呀?」
眼看著她那雙大眼睛蓄滿了淚水,賀新的心感覺被狠狠刺了一下,他心虛的躲避她那炙熱的眼神,鼻子發酸。
真的沒有運用技術,想像一下,一個女孩子為了你十幾年不嫁人,就算你來到世界屋脊這樣一個邊遠且艱苦的地方,她仍然義無反顧地跑過來,一顆愛他的初心始終未改變過,就算是一顆石頭也會被捂熱,何況人心呢?
他下意識地去抓桌上放著的那盒煙。
剛才一連串又氣又急的話說完,李兵兵感覺一陣氣短,趕緊又把氧氣往鼻孔里插上,稍稍平定一些,一探頭,看到了賀新手裡的煙,不禁撇了撇嘴。
這十幾年她早就被拒絕習慣了,臉皮也早就厚了,內心卻還是把自己當成管家婆一樣,忍不住用質問的口氣道:「你學……學會抽菸了?」
氣很短,說台詞依舊不太利落,這個無意間的失誤,放在這個情境中居然變的妥帖無比。尹立很敏銳的沒有喊停。
賀新根本意識不到,他現在完全沉浸人物中,連忙道:「沒,沒癮!悶的時候抽一支。」
鏡頭死死地懟著他,就見他乾裂的嘴唇在哆嗦,他被感動了,但是心裡還在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他跟遠在灣灣的戀人有過承諾,永遠不會忘記她,永遠會等她。但是這一刻他真的動搖了,他感覺自己非常對不起眼前身後那個痴情的女人。
手裡握著的煙盒下意識的捏緊,最終昔日的戀人以及承諾還是漸漸地占據了上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劇烈波動的心情平定下來,強裝笑顏轉頭,跟之前無數次那樣岔開話題道:「金娣啊,我們這次回來翻越折多山的時候……」
只是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李兵兵那雙大眼睛直溜溜地看著他,道:「我改名字了!」
勉強裝出來的笑容在他臉上定格,慢慢消褪,他心裡已經有答案,但是他不想讓這個答案變成現實,更增加他內心對這位傻姑娘的負疚感。
李兵兵拔掉皮管,晃著腦袋一臉傲嬌道:「以後請叫我,王碧雲!」
還是說出來了,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愕然、愧疚、自責、同情,幾種感情交織在一起,讓他的心一陣陣抽痛。
他哆嗦這嘴唇,露出一絲難看的笑容,想站起來,卻像是一下子沒了力氣一樣,用微微發抖的手撐著床鋪,坐到李兵兵的身邊。
他還想裝傻,還勉強笑道:「你倒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哼!」
李兵兵放下抱著的氧氣包,從包里翻出一個紅色的工作證,故意不看他,傲嬌地遞過去。
這年頭沒啥身份證,工作證就是一個人的身份。還別說,李兵兵現在微微弓著背,整個人坐的比較深,兩腿岔開大概十公分左右,一隻手耷拉著,然後噘著嘴,兩眼時不時的往上翻了翻這樣的坐姿,要是請個港台明星來演,根本演不出這種東北老娘們的味道。儘管她演的王金娣是個上海人,但是因為年代的關係,看上去特別符合那個年代的生活。
賀新看了她一眼,抬手接過來,手依舊在不由自主的顫抖。翻開工作證,上面貼著李兵兵的一寸黑白照片,出生年月、籍貫、工作單位,以及鮮紅的公章印一應俱全,唯獨最上面的姓名一欄中,「王碧雲」這三個字,深深地刺痛著他的心。
他看著她,她也抬起頭看著他,只是她的目光有些躲閃,因為她害怕再一次被拒絕,但最後還是勇敢地看著他。
兩人相互看著對方。
注意,這是兩個鏡頭同時分別從不同角度對著兩人,這個非常考驗演技,要求兩人必須同時隨著人物情緒的變化表現出來。
淚水如同地下緩緩滲出的泉水一般慢慢浸潤兩人的眼眶,在燈光的映襯下變的晶瑩。
當淚水將將要從眼眶中溢出的時候,賀新突然笑了,這一刻他再次動搖了心中的那份堅守,是苦笑,同時也是感動的笑。
他哆嗦著嘴唇,想說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強撐著站起來,慢慢朝對面書桌邊走去,鏡頭沒有跟著他站起來而調整仰角,而是始終維持著同一高度,鏡頭裡是他那隻拿著工作證的油黑僵硬的手,以及磨損的很厲害的袖口。
「好好的名字,你改它做什麼嗎?」他只能說出這樣一句很無力的話。
坐在那裡的李兵兵抿了抿嘴,帶著怨氣道:「我有什麼辦法,你的心裡……只有王碧雲!」
當她這時說出「王碧雲」三個字的時候,終於帶出了一絲哭腔,抬起頭的的時候,兩行淚水順著她的臉頰緩緩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