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璃的聲音輕輕的,卻夾帶著難以言喻的重量。
誰都能看出,鍾璃不是在說謊。
她說不會,就是不會。
安溪長久的沉默後苦笑了起來,表情複雜地對著鍾璃拱手一拜。
「王妃大義,安溪輸得心服口服。」
莫說鍾璃只是個女子,就算她是個男子,這樣的胸襟就足以讓她與天下成名已久的英雄並肩。
面對安溪的讚賞,鍾璃只是笑笑不語。
安溪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像是做了什麼極大的決定。
他定定地看著鍾璃的眼睛,苦澀地說:「聽聞鎮南王失蹤已久,不知王妃如今可曾有了他的消息?」
鍾璃垂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無聲地緊縮了一下,片刻後才搖了搖頭。
「並無。」
她已經將能想到的人,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
可就是找不到。
捕捉到鍾璃眼中的晦暗,安溪無聲一笑,眉眼間帶上了幾分說不出的孤注一擲的釋然。
他說:「原本這個秘密我是想揣在心裡一輩子不說出來的,今日王妃既對南疆百姓有大恩,我索性就投桃報李,有人算是還了王妃的恩情。」
安溪這話的潛意思太深,以至於在場的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將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耶律浧預感安溪接下來要說的自己一定不怎麼想聽,不自覺地就想打斷。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鍾璃卻說:「願聞其詳。」
安溪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淡然些,慢條斯理地說:「若是我沒猜錯,鎮南王身上的蝕心蠱早就解了吧?」
說著,他還意有所指地看了鍾璃身後的霍雲齊一眼。
別人不認識這位,安溪作為曾經不分晝夜地追殺霍雲齊一段時日的人,只怕霍雲齊化作了骨灰,他都能將霍雲齊拼湊成原本的樣子。
霍雲齊當年盜走了南疆聖地中的母蠱。
如今卻站在了鍾璃的身後。
他手中的母蠱用在了何處,幾乎不作他想。
對此鍾璃沒什麼好隱瞞的,點了點頭說:「是。」
只是鍾璃不明白,安溪在這時候提起蝕心蠱是為何。
仿佛是看出了鍾璃眼中不解,安溪輕笑道:「王妃有所不知,蝕心蠱能被稱作南疆聖蠱,除了其殺人無聲的陰狠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用處。」
鍾璃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紅唇緊抿沒有說話。
秦鶴卻有些忍不住。
他皺著眉問:「什麼用?」
他和霍雲齊在南疆盤桓那麼多年,從未聽說過,蝕心蠱還有別的用途。
一時間,秦鶴甚至忍不住覺得安溪是在撒謊。
面對秦鶴質疑的眼神,安溪不屑一笑。
他說:「蝕心蠱乃是南疆聖物,外人能探知其中一二亦是不易,你該不會真的以為,自己就那麼清楚蝕心蠱的用途吧?」
秦鶴被噎了一下有些尷尬,忍無可忍地剜了安溪一眼才哼唧著說:「就算有用,那也是蠱蟲在體內的時候有用,如今蝕心蠱已解,你說這話跟脫褲子放屁有什麼區別?」
秦鶴這話實在接地氣,安溪一時間竟不知應該如何反駁。
所幸他如今身敗功垂,早就沒了與他人做意氣之爭的傲氣,直接無視了秦鶴的挑釁,對著鍾璃說:「蝕心蠱雖解,可鎮南王的身上有蠱蟲殘留的獨特氣息,尋著這股氣息去找人,怎麼也比大海撈針強。」
鍾璃沒想到安溪會這麼說,大驚之下甚至忘了掩飾自己的神色。
她緊緊地盯著安溪,一字一頓:「你說的可是真的?」
安溪自嘲地笑了起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此行是為報恩而來,無意矇騙王妃。」
安溪不再隱瞞分毫,將自己知道的蝕心蠱的全部信息都告訴了鍾璃。
蝕心蠱殘留的氣息是找到祁驍的線索。
只是這線索也並非是萬能的。
只有在與祁驍相距不到十里的時候,跟蹤蝕心蠱的東西才會有反應。
一旦超過這個距離,就毫無用處。
說完,安溪說:「城內偏西一所叫頤樂的宅子中有一隻猴子,那隻猴子可在十里外追蹤蝕心蠱氣息,王妃派人前去將猴子取來,來日找鎮南王的時候,有了這個東西相助,也許可稍微省力一些。」
當然,省力的前提是,鍾璃距離祁驍只有十里。
鍾璃若有所思地看著安溪半晌不說話,從臉色上看,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眾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著鍾璃。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鍾璃說:「王子將這個秘密告訴我,大恩鍾璃銘記在心,不勝感激。」
十里的距離太短,跟天下相比微不足道。
可這短短的十里,卻在此時又給了鍾璃些許希望。
別說有十里。
哪怕只是一里地,那也是鍾璃想要的。
安溪聽了無謂地擺了擺手,什麼也沒說。
鍾璃想了想,認真地說:「為表示感謝,我可替王子做一件事,王子有什麼要求盡可提出,只要我能做到的,必不回絕。」
本就坐不住的耶律浧聽到這話有些急了。
他提醒似的喊了一聲:「王妃!」
若是安溪提出要鍾璃放他走,鍾璃難不成真的要把人放走?!
耶律浧心頭危機頓起,覺得不能再讓安溪和鍾璃聊下去了。
否則就要出大亂子了。
耶律浧的阻止無人理會。
安溪眯著眼睛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試探地說:「當真什麼條件都可答應?」
鍾璃淡淡頷首。
「王子說。」
耶律浧上火得幾乎坐不住,正想站起來,卻被不知道什麼時候竄到自己身後的霍雲齊按住了肩膀。
耶律浧險些跟霍雲齊打起來的時候,安溪開了口。
他說:「南疆國滅,安溪身為主將不敢苟活,一個將死之人也不必多提旁的要求,只求王妃仁慈,能保住南疆千年皇陵不破,這對安溪而言,就算是最大的慰藉了。」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畢竟就算安溪不說,鍾璃和耶律浧也不至於喪心病狂到亡了南疆,還去刨人家的祖墳。
耶律浧聽完猛地鬆了一口氣。
鍾璃沒半點遲疑就說了好。
安溪得到了回應,洒然一笑,眼中儘是不可說的死寂平和。
他對著鍾璃長長地鞠了一躬,輕聲說:「此別無緣再見,王妃多加保重。」
鍾璃在他躬身的瞬間就站了起來,側身避開了他的禮,對著他緩緩福身,幾乎聽不清地說了一聲:「多謝。」
是謝安溪阻止了斯琴南的瘋狂。
也是謝安溪在此時給出的希望。
安溪安然的受了鍾璃的禮,不等鍾璃再說話,轉身就往外走。
耶律浧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一時間竟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是什麼表情才合適。
詭異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耶律浧沒忍住。
「不知王妃打算如何處置安溪?」
死就死了。
死之前還跑來給鍾璃提供祁驍的線索。
儘管說不清此時心中是什麼感想,但是耶律浧是真的很想親手送安溪立馬上路。
一刻也不想耽擱。
鍾璃懶得理會他的試探,慢悠悠地說:「蕭鼎王有空在此關心安溪王子的去處,不如放空心思去清點一下本妃答應你的糧草是否對數。」
耶律浧聽了眼中一亮,說:「王妃現在就兌諾?」
鍾璃事先答應的糧草可不是小數目。
耶律浧本以為,鍾璃是打算回京之後再兌現的。
可……
耶律浧的眼中多了一絲探究,像是在好奇這麼大一批糧草,鍾璃是怎麼拿出來的。
鎮國軍之前的行軍路線和規模,耶律浧是私下裡研究過的。
隨軍帶著的糧草絕對沒有這麼多。
糧草是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不能深究。
琢磨得多了就要出問題。
鍾璃也不打算和耶律浧多說。
她隨手指了指左雲洋,說:「左將軍,你帶蕭鼎王前去清點,若是無誤,咱們兩個時辰後拔營回程。」
左雲洋識趣地攔住了想說話的耶律浧,對著耶律浧客客氣氣地指了指帳外。
「蕭鼎王請跟我來。」
耶律浧滿腹狐疑沒來得及出口,只能是皺著眉跟左雲洋去了。
耶律浧前腳剛走,鍾璃就跟穆容辭說:「傳令下去,拔營回程!」
因安溪跑了的緣故,耶律浧這兩日都忙著追殺安溪,還沒來得及清點城中的戰利品。
只要等他空出手去清點了,看著掃蕩一空的糧倉,必然會發現不對之處。
到時候再想脫身,就沒那麼容易了。
穆容辭是聰明人,不等鍾璃把話說透就領悟了鍾璃的意思,馬不停蹄地去安排了。
兩個時辰後,耶律浧心滿意足地看著堆得滿滿當當的糧草樂得合不攏嘴。
鍾璃也帶著鎮國軍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拔營沒多久,左雲洋就湊到了穆容辭的身邊。
他不住地往後回頭看,壓低了聲音說:「王妃走之前並未說安溪如何處置,只是將人放在了營地中,現在營地空了也無人看守,這到時若是安溪跑了,那……」
「他不會跑了。」
穆容辭打斷了左雲洋的叨叨叨,語氣複雜地說:「到了此時,就算是王妃給了機會,安溪也不會再跑了。」
不管是身為一個王子,還是一個將領,兵敗至此所有的底牌都交了出來。
安溪都不會再有任何求生的念頭。
鍾璃敢直接將人留在營地,也正是為此。
不當面逼著安溪去死,也算是為安溪留了一國王子最後的體面和尊嚴。
穆容辭幽幽地嘆息了一聲,說:「若是我沒猜錯,咱們很快就會聽到安溪身亡的消息了。」
左雲洋腦子沒穆容辭靈通,聽了這話半信半疑地像是不怎麼相信。
穆容辭冷笑了一聲,揮著馬鞭凌空甩了一下,說:「不信,咱們就走著瞧。」
穆容辭的猜測沒錯。
鎮國軍拔營不到半日,身後的探子就傳來了安溪自戕的消息。
安溪在無人的空地上,用一把南疆王室象徵太子的匕首,狠狠地貫穿了自己的心臟。
當場身亡。
他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