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小後生啊,可惜你不是皇帝

  朱厚熜從北京出發,經過山東,進入南直隸……能夠很明顯感覺出,這是三個層次……倒不是說富庶的程度差別,從天堂到地獄,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差別。

  而是說那種撲面而來的氣息,差別的確相當大。

  順天府,是王岳和朱厚熜著墨最多的地方,清丈田畝,徵收商稅,大力徵兵,興辦學校,鼓勵報紙,打擊豪強……還有許許多多的大工程,光是把京城四面圍起來,就惠澤上百萬人。

  這一套做下來,順天府有著很濃厚的市民社會的氣息,尤其是天津,更是讓人耳目一新。

  在這些地方,受尊重的是財富,是知識,百姓對於官吏的恐懼也不是那麼強烈。哪怕貴為天子,朱皇帝到運河邊的住處休息,車駕經過,百姓離著近了就隨意趴在地上,等車駕過去,他們立刻跳起來,指指點點,毫無敬畏之心,就像是看什麼熱鬧似的。

  進入山東之後,百姓對皇權的敬畏,很顯然要濃重許多,尤其是許多剛剛得到土地的百姓,他們會遠遠趕過來,只為了給天子磕個頭,然後含著熱淚,心滿意足離開。

  所以經過山東的這一段,是最輕鬆的,根本不用擔心有誰會生出刺殺天子之心,即便有,山東的百姓也能撕碎了他們。

  可是當南下的隊伍進入南直隸之後,就能明顯感覺到,一股異樣的感覺……百姓不是順天府那種隨意,也不是山東那種感激涕零,而是恐懼!

  就好像是一群愉快生活的小動物,突然來了一頭大象,打斷他們的生活節奏,本能地排斥,惶恐。

  「這就是天高皇帝遠啊!真沒有想到,朕積累了這麼長時間的威風,卻連南直隸吹不進來,還真是有點失敗啊!」朱厚熜哀嘆了口氣,「我不打算立刻去淮安府了,你安排一下,朕想見幾個老百姓。」

  「老百姓?」

  「對!就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升斗小民,朕真的想知道他們是怎麼活著的。」

  王岳頷首,「請陛下放心,這個臣可以安排,不過可能會冒點險。」

  朱厚熜呵呵道:「有你在,朕還有什麼好怕的……只有一個要求,務必要見到真正的百姓,了解最真實的民生!」

  王岳點頭,表示了解。

  一個時辰之後,從御帳衝出一支騎兵,人數很有限,還不到二十個……可這些人全都配備了雙馬,加上騎術極好,就像是一陣旋風,直奔著東南方向,就下去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整個御帳的人都傻了,這也太意外了吧?

  陛下啊,你不能不按套路出牌啊!

  相比這些人的錯愕,暗中盯著天子一行的那些人,則是徹底蒙圈了。

  朱厚熜離京之後,雖然做了不少讓人震撼的事情……但總體上還是有規律的,尤其是天子的日程安排,更是絲毫沒有馬虎。

  大凡有事情發生,王岳都會提前跟記者吹風,然後皇帝出來表態,媒體跟進討論,最後再形成意見,要求內閣儘快落實。

  這已經成了標準的流程,朱厚熜也一直以乖寶寶的姿態,服從安排,而其他人也都習慣了天子的習慣……只是他們忘了,不管是朱厚熜,還是王岳,都不是按照套路出牌的人。

  之所以會讓人們摸到規律,就是為了關鍵時刻,打破規律!

  這不,朱厚熜在馬背上,迅速馳騁,迎面濕潤的風猛吹,整個人都神采飛揚,好像要飛起來似的。

  他們一口氣跑出了三十多里,馬兒的身軀被熱汗浸透,濕漉漉的,朱厚熜和王岳也見了汗。

  這幾年他們倆的騎術都進步很大,甚至朱厚熜還學會了馬上射箭的本事,要不是為了探查民情,朱厚熜還真想就這樣馳騁狩獵,也是別有滋味。

  他和王岳都從馬背上下來,向四周望去……這是很典型的農村景象,沒有北京外城整齊的房舍,也沒有山東繁忙興建的新房。

  這裡的房舍普遍低矮,且九成以上,都是老舊的茅草屋。

  為了抵禦雨水,草屋的房頂每年都要增加一些稻草,長時間積累下來,就是這些房舍,都看起來跟剛長出來的大頭蘑菇似的,竟然有那麼一丟丟的萌。

  至於百姓,他們也是老老實實,在田裡收割採下豆莢之後的蠶豆秧,他們會整齊放在路邊,等著曬乾之後,拿回家裡燒火。

  在這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東西會浪費。

  蠶豆是在兩季莊稼之間寶貴間隙搶種的,多了一點收穫,日子就會輕鬆一點……畢竟地主和朝廷,都不要蠶豆,這是真正完全屬於他們的收穫。

  「老丈,我們是京城過來的,想要問問你點事情啊!」

  貓著腰揮舞鐮刀的老漢,停了片刻,煥然大悟道:「是外鄉人吧?等俺割完了,就招待你們。」

  一個時辰之後,王岳,朱厚熜,坐在了一架葡萄下面,他們面前的三條腿的桌子上,擺著一盆熱氣騰騰的蠶豆,老漢不知從哪裡尋來了一個黑黝黝的罈子,從裡面小心翼翼,倒出兩碗渾濁的酒水。

  「只有這個了,客人們不要見怪。」

  朱厚熜不想拒絕老人的好意,但是這樣的東西,他是真的咽不下去。

  他乾脆直入主題。

  「聽說天子南巡,就要到淮安了,你們聽說了嗎?」

  「聽說了,早就聽說了……一聽到這事,俺就生氣。你說咱們皇帝,不好好在他的家裡待著,跑出來幹什麼?」

  王岳強忍著笑意,低聲道:「老丈,陛下關心民生疾苦,出來瞧瞧,也是理所當然。」

  「他關心民生疾苦?那他一來,就讓俺受苦了,又是什麼理兒?」老頭氣哼哼道。

  「老丈受苦了?」朱厚熜沉聲問道。

  「那可不!俺的兩個兒子都被叫走了,說是替皇帝修行宮了。俺也不知道行宮是個什麼玩意,聽說是給皇帝住的。俺就琢磨著,皇帝出來,住客棧不也挺好的?還費那個力氣幹什麼。這不是浪費東西嗎?」

  王岳終於笑了出來,「老丈真是妙人,你這建議真是太好了,要是讓陛下聽到了,保證會讚賞你的!」

  老頭臉色微紅,抹了一把下巴,呵呵道:「俺就是胡說八道。人家到底是天子,哪能跟老百姓一樣!吃好的,住好的,都是應該的。誰當皇帝能天天吃蠶豆啊?」

  王岳笑呵呵道:「老丈說得在理,這蠶豆不好嗎?」

  「好!怎麼不好!」老漢抓起一粒,扔進了嘴裡,細嚼慢咽,滿臉的享受。

  「你們這些後生或許不信,要是能天天蠶豆管飽,那就是神仙過的日子嘍!」

  王岳忍不住搖頭苦笑,這個神仙真是有點慘啊!

  「老丈,你們最近幾年,日子怎麼樣,有什麼改變沒?」朱厚熜直接詢問正題。

  「沒!」

  老頭一句話,直接把朱厚熜噎得夠嗆,咱配合一下行不,我這個皇帝當得很辛苦,就沒有一點成就?

  老頭頓了頓,終於笑了。

  「其實吧,還是不一樣了,就拿過去來說,每年都有許多徭役,從年頭到年尾,這都兩年多沒有了,只是這一次修行宮罷了。」

  「哦?徭役減少了?」朱厚熜興沖沖問道。

  「嗯!是少了不少。還有啊,去年遭了災,聽說朝廷也發了糧食賑災……說到底啊,這皇帝陛下,還是好的,他不想讓老百姓過不下去。可,可下面這幫歪嘴和尚啊,就念不出好經!」

  王岳含笑點頭,「老丈真是高見,地方官吏的確良莠不齊,有太多壞了良心的害群之馬。」

  老頭重重點頭,他見王岳和朱厚熜都不碰蠶豆和酒,臉上也有些過意不去。竟然伸手在衣襟里掏了好半天,才摸出一塊黑乎乎的碎銀子。

  「孩兒他媽,去買點熟菜和燒酒來,咱不能怠慢了客人。」

  這時候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才從屋子裡出來,怯生生來到了老頭面前,欲言又止。

  老頭頓了一下酒杯,哼道:「讓你買就買!難得,人家沒有把咱說的話當放屁。今兒高興,要喝痛快了,說痛快了!」

  老婦猶豫了半晌,終於抓起銀子,轉身走了。

  看著老伴兒的背影,老頭呵呵一笑,「她是婦道人家,不懂的。那塊碎銀子是她整夜整夜熬著,做刺繡活兒換來的。她琢磨著,今年秋天交稅用。可,可人家大老爺不認啊!他們說,咱的銀子不好,要四兩才能換一兩官銀,你們說說,都是一樣的銀子,怎麼差別這麼大?」

  王岳和朱厚熜互相看了眼,都露出驚訝的神色。

  火耗這個東西,的確是存在的,沒人否認……但是多收三倍,這也太荒唐了!

  「老丈,官銀的確要比民間流通的銀子更好啊!」

  「好什麼啊!別的俺不知道,頭些年,俺年輕的時候,當過雜役,親眼看到過,他們就敢往銀子裡塞鉛塊!」

  朱厚熜忍不住道:「這可是竊取國庫之銀的大罪,他們就不怕嗎?」

  「怕啊!怎麼不怕!知府都給發配了……可下面的那些官吏老爺們,還不都是好好的!所以說啊,就算是知府,想要坐穩了,也要讓下面人貪,不貪他就坐不穩當!」

  老頭猛地灌了一口氣,黝黑的臉龐,泛著紅潤的光澤。

  「老丈,真沒有想到,你還這麼有心得!」

  老頭大笑,「這不算什麼,活得年頭多了,自然就懂了……別的不說,要是能給俺個官乾乾,別的不說,這個淮安府,就能太平了!」

  「好!」

  朱厚熜突然幽幽道:「朕現在就任命你為應天監察御史,讓你處理淮安府的吏治耗羨問題,你能幹得好嗎?」

  老頭哈哈大笑,「小後生啊,俺當然能幹好!只可惜啊,你不是皇帝,說了不算!咱們還是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