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妖谷和青眉山雖同為妖族聖地,但有許多的不一樣。
其中最顯著的不同便是,萬妖谷主並非世襲。
歷任的萬妖谷主都是由前任谷主去世時的聖子接任。
聖子,則會在他身為聖子的漫長歲月中,遭受所有有志成為谷主的年輕一輩前赴後繼的挑戰。
這也是一直以來萬妖谷引以為豪的模式,它既保證了每一任谷主的強大,又恰到好處地將鬥爭局限在了一個可控的範圍。
不過漫長的歲月里,歷任聖子中,也不乏一些別人根本不敢挑戰的人,吳青帝是其中一個,武正則也是一個。
如果說吳青帝如一汪幽潭,看似清澈,卻又深不見底,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一旦爆發,又讓人覺得沛然莫之能御;
那麼武正則就是一桿鋼槍,橫掃八方,兇悍絕倫,打著打著,持槍四顧,身前七尺已無人。
武正則,正是如今的萬妖谷主。
當他聽了白鳥的話,頓時如遭雷擊。
這是他縱橫多年,面臨無數的波瀾都極少有過的狀態。
堂中,眾人也都立刻回過了味兒來,雷老想要放聲一笑,忽然覺得不對,生生收住,化作了一聲冷哼。
而書卷氣濃郁的中年男子只能長長一嘆,站起身來,試圖做最後的努力,「谷主,請三思啊!」
武正則沉默不語,站起身來。
如小山般的身子站在吳青帝的屍首旁邊,居高臨下地看了許久,伸出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他冰涼的身軀,然後看向加藤,「抬起頭來。」
白鳥適時收回了壓制加藤的真元,加藤仰望著武正則,「谷主,聖子他.......」
武正則面色平靜,「明天,你帶著他,到盪魂淵。今夜,有什麼話,就多說幾句吧。」
中年男人頹然地跌坐回椅子上。
加藤騰地站起,急切道:「谷主!」
武正則輕輕一揮手,一道真元將加藤拍飛,剛好落在白鳥的面前,「白鳥長老,你監督好,如若出了變故,唯你是問。」
白鳥神色黯然,但也只能點頭應下。
武正則看著雷老,「雷長老,我記得乾元門和紫霄宮恰好都有長老級別的使者在谷中?」
雷老點了點頭。
武正則淡淡道:「明日一早,請二位使者前來觀禮,將吳青帝沉入盪魂淵。」
雷老興奮點頭,然後道:「那他的聖子頭銜和......」
武正則猛地扭頭,雙目如電,瞪了他一眼。
雷老連忙閉嘴,將剩下的話咽進了肚子裡。
「功過分明,對外仍舊宣稱吳青帝正常身亡,新聖子按照流程操辦。此事不得外傳,兩位使者那邊雷老親去交待,不得有誤。」
武正則說完這一句,頓了頓,「明天我就不去了,諸位代勞吧。」
雷老忽然想起了什麼,硬著頭皮道:「谷主,據加藤所言,吳青帝身亡時日已經不短,唯恐堅持不到明日便會化形,我們是不是?」
武正則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一瞬,「那就今夜吧。」
說完他直接邁步走向了大門,對照著從大門外射來的天光,眾人這才發現谷主原本魁梧挺拔的脊樑,竟有些微微佝僂。
他們這才猛然記起,對吳青帝寄望最多,關懷最深的,恰恰是這位不苟言笑的谷主。
......
萬妖谷很大,但就像某位魯姓大師說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妖的地方也不例外,任何一片聚居地,總有些核心的圈子,住在那裡就象徵著身份和地位。
在萬妖谷前谷之後,有一片大湖,湖中有一個湖心島。
湖很大,島也不小。
足足一個人族城池大小的島嶼,蓋著許多的宅院。
這裡,就是萬妖谷最尊崇的地帶,能住在這裡的,都是萬妖谷身份最尊崇的人,哦不,最尊崇的妖。
雖然妖族的天性是嚮往洞穴,但這個島上並沒有洞穴,只有宅院。
因為這些尊貴的大妖已經從那些尊貴的人身上學會了一個道理:即使對洞穴的嚮往再強烈,也儘量要將其掩蓋在人性下。
於是他們以人形出入在宅院裡,然後悄悄在院子地下掏出了洞穴睡覺,在其中獸性大發。
也多虧這是一個修行者的世界,島嶼有陣法保護著,才能讓他們這麼挖都沒被湖水倒灌進來。
但這個島上也不都是這樣的,比如谷主府,歷任谷主似乎都很能克制自己的本能;
又比如聖子府,聖子只是個過渡,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所以也都老老實實地做個人。
聖子府的門前不遠處,有一片樹林,樹林邊上,一個少年正手持一柄木劍,專心致志地習練著劍法,汗流浹背,神色堅毅。
在他的四周,不時有身形嬌小的少男少女,以嚴重不符合年齡的迅疾和兇猛閃過。
仔細看去,似乎都還殘留著不少妖族的特徵,尤其是在頭、尾、足等部位,明顯是還未化形完全的狀況。
但這個手持木劍,揮汗如雨的少年卻從上到下都和人族一模一樣,並非是他天賦異稟,小小年紀就已經化形完全,而是他本身就是人族。
「五哥!出大事了!」
一個少年沖了過來,速度極快,在木劍少年面前站定,人身豹首,豹臉上寫滿了驚慌。
四周嬉鬧的少男少女也立刻都圍了過來,好奇地看著。
木劍少年動作不停,淡淡道:「又怎麼了?雷尾巴又來找事了嗎?」
豹首少年少年搖頭道:「不是,是聖子死了!」
哐當,木劍墜地,人族少年衝上去,一把揪住豹首少年的衣領,厲聲道:「誰?你說清楚!」
豹首少年道:「聖子啊,谷中都傳開了。」
「我不信!」木劍少年一把將豹首少年推翻在地,撿起木劍就要砍下去,「你敢在這兒妖言惑眾,我劈了你!」
一旁的眾人連忙上前,將他攔住。
豹首少年不閃不避,只是認真道:「加藤大哥把聖子的屍首帶回來的,長老會剛開完會,我爹回來告訴我的。」
他看著手持木劍,咬牙切齒的人族少年,神色憂傷,其實出門前,他娘還說了一句話,讓他不要再跟五哥玩了,他並沒有說出來。
「哈哈,這不是吾兒嘛!怎麼?囂張不起來就拿自己人撒氣了?哈哈!」
一個陰冷的聲音在一旁笑著響起,眾人循聲望去,一個錦衣少年在另外幾個少年的簇擁下笑容滿面地走來。
豹首少年猛地爬起,擋在人族少年的身前,神色輕蔑地道:「雷尾巴,你又來找打了?」
木劍少年身邊的少男少女們都發出鬨笑。
島上的小輩不多,大致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以這個人族少年為尊,另一排就是以這個錦衣少年為主。
兩邊沒少爭鬥,但幾乎每次都是人族少年這一邊占了上風,奇奇怪怪的戰術,層出不窮的花招,讓只會橫衝直撞的錦衣少年一邊吃夠了苦頭。
被稱作雷尾巴的錦衣少年憤怒地哼了一聲,身後還沒褪去的尾巴直挺挺地翹起,「豹子頭,你最好搞清楚,聖子已經死了!」
聖子已經死了!
一句話就像一記重錘,錘在眾人心間,敲碎了他們過去的勝利美夢。
是啊,聖子死了,這個被聖子撿來的人族少年......
「我肚子疼,去趟茅廁。」
「我忽然想起阿公叫我練習打洞還沒練,我先回去了。」
「我娘跟我說,女孩子要早點回家,現在都快中午了,我先走一步。」
......
很快,七八個小孩子就作鳥獸散,當然,本來他們也是鳥獸。
「你們!」豹子頭轉身憤怒地喊著,被人族少年伸手按了下來,他平靜道:「讓他們走吧,你也走吧。」
「我不走!」豹子頭朝著那幫人的背影唾了一口,然後瞪著豹眼,「我走了你怎麼辦?」
人族少年還沒說話,雷尾巴就扭著拳頭,獰笑著走過來,「你不走,你就要想想你自己該怎麼辦了!」
在他身旁,他的夥伴也悄悄上前,將兩人圍在了中間。
被人族少年欺壓了這麼久,他早已滿腔仇恨,如今有了痛打落水狗的機會,如何肯放過。
「上!」
一聲暴喝忽然響起,發聲的卻不是雷尾巴,而是人族少年。
他快衝幾步,右腳猛地一蹬,整個人凌空躍起,朝著雷尾巴就是一拳砸落。
雖然他是人族,但在吳青帝將他撿來後,也用大量的天材地寶幫其淬鍊過體魄,即使依舊無法修行,也已經是武夫當中的絕頂體魄了。
他的速度已經非常的快,但身旁的豹子頭速度更快,雙手在地上一撐,有力的雙腿彎曲又彈開,身形就已經如離弦的箭,射向了雷尾巴。
並肩戰鬥多年的二人早有默契,以少對多的群架就得逮著一個往死里打,逐步抹平戰力的差距或者從氣勢上嚇倒對手,對方這麼多人當中,最好的選擇自然就是雷尾巴了。
雷尾巴的獰笑還在嘴角,勢在必得的二人已經飛速撲到了他的面前,看樣子曾經如出一轍的場景又將重現。
但二人眼前一花,兩個身影忽然出現在他們的前路上,揮拳擋下了他們的攻擊。
雷尾巴冷笑一聲,「跟你們鬥了這麼久,你們那點小伎倆早被本少爺摸透了!」
他神色一冷,厲聲道:「給我打!」
六七個少年一涌而上,揮出了兇悍的拳頭,迅疾的腳踢。
人族少年雖淬鍊出了不俗體魄,但那也得分跟誰比,跟在體魄上得天獨厚的妖族比起來仍舊差了一籌,幾拳挨下來,嘴角就已經滲出了鮮血。
再是一頓拳腳之後,整個人就已經腳步虛浮,搖搖欲墜。
原本已經擊倒一人,正在趁勢追打第二人的豹子頭見狀,只好一咬牙擰過身子,將人族少年護在了身下。
拳打腳踢,如雨落平湖,如槌擊鼓面,換來豹子頭和人族少年的一聲聲悶哼。
長久被壓制的苦悶一朝爆發,豹子頭和人族少年的鮮血更激發了他們血脈里的凶性,眾人越打越起勁,似乎忘記了這只是一場小孩子之間的鬥氣,而不是生死之爭。
雷尾巴先是一記鞭腿,抽在豹子頭的肋間,抽得豹子頭口中再吐出一口猩紅血液,然後看著被豹子頭護在身下的人族少年,眼中凶光畢露,右腳抬起,作勢朝著人族少年的腦袋踩下。
以他的體魄,這一腳下去,人族少年的頭必然就將如那脆瓜一般,四分五裂。
雷尾巴當然知道,但他不怕。
若是聖子還活著當然另說,但如今這人族少年沒了聖子當護身符,他阿爺貴為萬妖谷長老,打死都沒事!
他哼了一聲,真就一腳踩了下去!
砰!
一道流光直接將雷尾巴砸飛出去,堪堪救下了人族少年。
原本圍攻二人的其餘少年也盡數一驚,嚇得躲到一旁,
加藤氣喘吁吁的身形出現在場中,蹲下身子,看了一眼豹子頭和人族少年,探了探鼻息,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他將兩個交疊在一起的少年分開,豹子頭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清了加藤的樣貌,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不會不管他的。」
加藤的眼中登時蓄滿了淚水,輕輕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豹子頭,強笑道:「好孩子!」
他伸出手,將已經昏迷不醒的人族少年抱起,輕輕擦掉他滿臉的泥土和鮮血,溫聲道:「小五兒,走我帶你回家。」
「加藤!你幹什麼!竟敢以大欺小,打傷雷老的孫子!」
一頭大妖跳將出來,扶著雷尾巴,氣焰囂張地指著加藤。
原來,並不是沒有大人在的。
加藤冷笑一聲,半蹲在地上,右臂猛地張開,朝著那邊一揮,狂暴的真元呼嘯而出,似有一聲若有若無的鷹嘯響起。
大妖只來得及將雷尾巴擋在身後,便如遭雄鷹巨翅猛扇在胸口,雄渾的真元輕易撞破了他的防禦,衝擊著他的體魄,將他和雷尾巴一起撞飛了出去。
口中噴灑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悽美的弧線,然後重重砸落在地上,激起一陣煙塵。
加藤淡淡道:「這樣就不算以大欺小了。」
他站起身來,一手抱著人族少年,一手扶著豹子頭,慢慢朝島外走去。
島上某處,一個老頭挑了挑眉:「沒想到加藤這小子在入微境的積澱已經如此深厚了。」
另一個老頭道:「以前在吳青帝身邊,誰注意他啊!」
提到這個名字,兩人都是一陣沉默,然後嘆息道:「吳青帝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
島在湖中,所以從島中離去就需要經過一個碼頭。
但這個碼頭也沒有馬,只有一些體型龐大的巨龜,龜背就如同船身,承擔著進進出出的重任。
碼頭邊緣,加藤鬆開了扶著豹子頭的手,剛才他悄悄渡入了一絲的妖力,少年大妖的狀態明顯好了許多。
加藤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到這兒吧。」
豹子頭抬頭看著他,「加藤大哥,你是不是要帶五哥走?」
加藤遲疑了一下,終究不忍欺騙眼前純真的少年,緩緩點了點頭。
或許今生都不會再見,那麼分別的時候不妨用力一點,不要讓他和公子的悲劇重演。
豹子頭上前,凝視著人族少年昏迷的面容,一雙大大的豹眼之中滿是哀傷。
他伸手抹掉眼淚,一把扯下脖子上的一根繩子。
加藤連忙阻止道:「不行,這是你父親當初花了大代價才向達摩山大方丈求來的護身符,諸邪辟易,萬法不侵,怎麼能輕易送人!」
豹子頭咧嘴一笑,「我沒幾個看得上的朋友,五哥是最好的一個,或許今後我和五哥都不會再見面了,就當給餘生留個念想吧。」
說完他將繩子連帶著上面的一顆珠子一起系在了人族少年的脖子上,同時將人族少年脖子上的那根繩子解下,晃了晃繩子上繫著的那一塊不規則的玉,笑了笑,「我送出了一樣,又拿回來了一樣,我爹總不會怪我的。」
拿一顆達摩山大方丈親手加持的辟邪珠換一塊凡玉......
加藤想起那個在長老會上為了吳青帝據理力爭的中年男子,竟也點了點頭,「我們走了。」
豹子頭笑著嗯了一聲,加藤跳上龜背,轉身朝他揮了揮手。
看著在龜背上破浪遠去的身影,豹子頭的嘴還咧開笑著,眼淚卻已經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下來。
他目送他遠去,卻再也等不到他回來。
他忽然啪地給自己來了一巴掌,恨鐵不成鋼地道:「木沖!就因為你沒本事,才害得五哥被打得那麼慘!還有時間在這兒哭哭啼啼,還不趕緊滾回去修煉!」
他深吸一口氣,「五哥,你放心,你的仇我會幫你報的!」
他揮了揮拳頭,學著人族少年的樣子,輕聲喝道:「干他!」
碧水藍天,少年游,少年留。
......
入夜,盪魂淵頂部的石台上,來了一隊人,一口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