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炎夏沁人心

  綠樹濃蔭夏日長。

  當時光走到難耐的酷暑,這座九州天下卻迎來了難得的快樂安寧。

  大明新帝,註定廟號太祖的嘉佑帝曹裕改革吏治,清掃朝堂,一時間群賢齊心,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五嶽照例敕封,王朝氣運與天地勾連。

  郡縣制深入人心,朝廷對各地方州郡的掌控日益加深,賦稅源源不斷地湧入朝堂,朝堂的觸角深深鑽進天下各處,九州成為了真正的九州。

  同時,編制出《昭明文選》的白鹿洞高徒劉昭明接替功成身退的白鹿洞副山長朱曦,出任國子監大祭酒,以《昭明文選》為朝廷選拔取士之根基,有才有德之士得以由白鹿洞之路徑源源不斷地輸往朝堂。

  由此,讀書人在這座天下獨一無二的崇高地位漸漸樹立起來,並且日益牢不可摧,漸漸取代修行者,成為天底下最令人嚮往的身份。

  達摩山中,佛陀重建輪迴,傳言由此之後,一切生靈壽元之盡,皆入輪迴之道,以其善惡而分入天神、人間、修羅、地獄、餓鬼、畜生六道之中,再行往生。

  天地人三界至此得以補全,皆賴佛陀之大功也!

  紫霄宮,道尊攜《太初經》重歸道門,引領天下修行界之風向。

  道尊敕令,一切修行者皆當遵從修行者律令,自此重歸山上人,不染山下俗務,如有違背者,修行界共擊之。

  這明顯不合時宜且不近人情的指令,同時得到了白鹿洞、達摩山、青眉山、靈劍宗等宗門的鼎力支持,於是蓋棺定論,山上人回到了他們餐風飲露,遺世獨立的山上,將萬丈紅塵,滾滾塵世,都留給了山下。

  山上山下,至此再無糾葛。

  而那些耐不住寂寞,守不住律令,自以為鑽了空子的修行者,漸漸都聽說或者體會到了一個組織的威名。

  他們擁有著完全不亞於繡衣使衙門的信任;

  他們擁有著完全不亞於繡衣使衙門的實力;

  他們更是擁有著完全不亞於繡衣使衙門的決絕。

  他們叫風聞堂。

  他們的頭領據說是個雙膝盡毀的殘廢。

  他們,用狠辣的手段彰顯了新生的大明王朝對修行者強硬的態度。

  山上的,滾回山上。

  山下,留給凡俗。

  於是,人間安定,四海昇平。

  ......

  吱呀。

  老舊的房門被人從裡面輕輕來開,穿著單薄衣衫的教書先生邁著平靜的步子走出了院門。

  偏僻的小鎮,尚且還在沉睡中,勤勞的私塾先生便已經不得不早些起床了。

  他和他的弟子要提前去到私塾,弟子生火熬粥,他整理一日的課業,等待著那些頑劣不堪的孩童嘰嘰喳喳地跑來。

  為了這難得的七八個孩子,他可是費了好多口舌,才勸動他們的父母將他們送到私塾來讀書寫字。

  雖然這其中,絕大多數的父母並不在乎他說的那些封侯拜相的大道理,只不過想著能有個地方,讓這些精力旺盛得無處發泄的猴崽子待著,讓他們能夠心無旁騖地去掙點養家餬口的錢。

  「堂堂大端國師,竟甘願屈身與區區陋巷,教習七八稚童,實在令人嘆為觀止,難以置信。」

  私塾先生正在整理著教具,一個聲音輕聲地搶在稚童的喧囂來臨前響起。

  私塾先生扭頭看著教室門口的青衫身影,只微微一愣,便笑了笑,「要不要聽上一課?」

  陳三更搖了搖頭,「算了,國師大人給我上過的那些課印象都太深,不敢再聽了。」

  「以你的身份,來我這兒,必然是有要事,說吧。生死我都坦然認了。」

  荀郁說著坦然的話,臉上的笑容也充分表露著坦然。

  陳三更挑了挑眉,「我就不能單純地來看看國師?」

  荀郁扭過頭,看向門外。

  門外,一個身影匆匆跑來,擋在陳三更和荀郁中間,充滿戒備地看著陳三更。

  陳三更微微一笑,頷首致意,「顧兄。」

  荀郁微笑道:「陳公子,師言既然過來了,想必廚房的粥也熬好了,不如一起嘗嘗?」

  「好啊!正好我還沒吃早飯呢!」

  .......

  簡陋的桌子旁,曾經的大端國師,如今的人間第一人,相對而坐,默默吃著碗裡的白粥。

  顧師言左顧右盼,數度欲言又止,只好埋頭乾飯。

  「顧兄。」陳三更忽然抬起頭來,看著顧師言,輕聲開口。「我覺得你做得不好。」

  顧師言手一抖,「陳兄有何指教?」

  陳三更平靜道:「至少該來點鹹菜吧?」

  顧師言:.......

  吃過了一頓簡陋的早點,陳三更和荀郁繞著簡陋的私塾漫步。

  「就打算這樣了?」

  「修行者滾回山上,凡俗獨立自主,天下歸於一統,百姓安居樂業。」荀郁笑看著陳三更,「我的願望已經達成了。」

  「其實,這個天下欠你,大明王朝也欠你。」

  「無所謂了,我從來也不是為了那些榮華富貴。」

  「這個白板?」陳三更的腳步剛好停在授課的窗外,望著一面白牆。

  「這個啊!這是劉瑾當初教給我的辦法。」荀郁笑了笑,「能夠反覆塗抹修改,的確是教授課業的一大法寶。」

  陳三更沉默了一會兒,「以你之才智,這個私塾的學生有福了。」

  荀郁嘆了口氣,「不瞞你說,到現在,我還沒想明白一些事情。」

  他推開門,走入了教室,看著下方稀稀落落但卻錯落有致的幾張課桌,「我偏安一隅,如果將胸中韜略盡皆傳授於人,是否會再造無數野心之人?」

  「我心懷天下,經天緯地之才如若所託非人,這天下是否會再度陷入亂局?」

  「就算這些學生,能夠秉持我之初心,他們的人生又當如何發展,成為一個新的私塾老師嗎?」

  「教與學,我苟活於這個世間,到底要教什麼,該教什麼,能教什麼?他們又該從我之處學什麼?老而不死是為賊,我苟活於這世間,到底又能圖什麼?」

  「師父!」一直在一旁偷聽的顧師言連忙跑來,「師父切莫如此頹喪。」

  荀郁看都不看他,只是定定地看著陳三更,神色鄭重而誠懇,拱手行禮,「請賜教。」

  陳三更輕聲道:「此處小鎮何名?」

  荀郁開口道:「橫渠鎮。」

  「橫渠。」陳三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送國師四句話,希望國師能悟透其中真意。」

  大言不慚.......顧師言的心頭暗道,他雖也覺得陳三更出類拔萃,但在他一直奉若神明的師父面前,陳三更這般做派卻是顯得十分放肆囂張。

  荀郁卻並未覺得有何不妥,平靜地一拱手,「陳公子請!」

  陳三更走到牆邊的白板前,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炭筆,以一種在荀郁看來極其怪異的握筆姿勢,寫下了四句話。

  寫完,他扔下炭筆,看著荀郁,「國師以為如何?」

  荀郁呆呆地看著白板上那四句漆黑的字,如遭雷擊。

  過得半晌,才轉身看著陳三更,深深一拜,「陳公子才情絕世,荀郁不及良多,今日承蒙指點,如夢方醒,請受我一拜。」

  陳三更連忙伸手扶住,看著荀郁微笑道:「若是國師能踐行此言,實乃天地之幸!」

  荀郁慨然道:「陳公子放心,荀郁之餘生,必將為此四句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白板上,漆黑的炭筆劃出了橫屏豎直的痕跡,四句簡短的話安靜地展露在白色的牆面上: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

  鎮口,斜陽草樹,落日黃昏。

  陳三更長身而立,拱手笑道:「不用送了,國師和顧兄還是回去忙吧。」

  荀郁上前一步,「陳公子,荀某有一請求。」

  「請講。」

  「將師言帶走吧,他一身文韜武略,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已經足夠埋沒,我實在.......」

  「師父,不要趕我走!我願意一生一世都伺候在你的身邊。」

  顧師言撲通跪下,荀郁直接扶起,拍著他月白色的長衫,一臉心疼。

  「傻孩子,你知道我說的是對的。」荀郁沒有用什麼長篇大論,平淡的言語卻另有一番感人肺腑的味道,「你的征途,還長,為師不能這麼自私。」

  他看著顧師言,「天京城,或者說這個天下,才是你展露才華的戰場。你一定會做得不必為師差的。」

  .......

  聽著馬蹄漸遠,荀郁的臉上露出輕快的微笑。

  「荀先生,要下雨了,趕緊收衣服了!」

  身後忽然響起了婦人焦急的喊聲,荀郁神色一緊,匆匆跑向自己的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