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嬉死了。
生命在最輝煌最高光的時候戛然而止,帶著他那些未完成的夢想一起煙消雲散。
他想過等辦完了王家的事,順便派人將安水城那個據說痴戀陳三更的俏寡婦弄來玩玩;
他想過等到五嶽敕封之時,在西嶽正神的人選上拿捏一下青眉山,看看能不能趁機跟青眉聖女套套近乎,自己是國師的人,青眉山主也跟國師交好,這親上加親的事也不是沒可能;
在陳三更有關的事之外,他還想過許多,但這些都只會是想像了。
他的頭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雙頰通紅腫脹,仿佛一顆豬頭;
無頭屍身再沒辦法干下任何張揚跋扈天怒人怨的事情,只能無助地流著汨汨的猩紅血液。
那些硬不起來的煩惱再也不能困擾他,因為他可以永遠堅挺著了。
「走吧。」
陳三更將刀收起,神色並無絲毫波瀾,仿佛只是順手拍死了一隻蚊子,而不是殺死了一位當朝親王,儲君備選。
「好。」
還處在深深震撼之中的王無爭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掙扎著想要起身。
陳三更將他扶到椅子上,笑著道:「你怎麼不問去哪兒?」
王無爭抹了把臉,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強笑道:「那麼去哪兒?」
「去給你治傷。」
陳三更笑著在椅子旁蹲下,「上來吧。」
「公子!這.......這不合適!」
「難道要我抱你?」陳三更想起了范自然長劍出鞘的樣子,輕笑一聲,「那你的下場可能會有點慘。」
王無爭伏在了陳三更的背上,在他耳邊耳語了一句。
陳三更淡淡瞥了一眼,搖了搖頭,「算了,無妨。」
他身形一晃,消失在房間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張姨娘的眼睛偷偷翕開了一條縫兒。
在屋中掃視一圈,確認了陳三更和王無爭真的離去了之後,猛地站起,朝外衝去。
衝到一半,驚覺空穴來風,連忙又跑回床邊披上衣衫。
「來人啊!楚王遇刺了!」
先前不知道上哪兒去了的灰衣老者和老道士立刻出現,披堅持銳的護衛也快速衝來,將靜室圍住。
很快,老道士從房間中出來,看著眾人,面沉如水,朝著護衛頭領冷喝道:「陳三更殺害楚王,罪大惡極,全城搜捕!立刻通知天京城,稟報陛下和國師!」
......
「你來晚了。」
摘星樓頂,一身破舊道袍的齊老道士眯起綠豆眼,嘆了口氣,「或者準確來說,早晚也都一樣。」
陳三更不解道:「修行者丹藥,生死肉活白骨,區區一個腿傷都治不好?」
齊老道士看了他一眼,「既然是修行者的丹藥,那就得是修行者用了才有效啊!」
「修行者用了,功效神奇,但普通凡人,未曾築基煉體,根本煉化不了藥性,這再好的修行者丹藥,也無非就是頂級的傷藥而已。」
他指著王無爭,「若是皮肉傷勢,自然可以迅速痊癒,但若是像他這般雙膝骨骼盡碎,經脈盡斷,要想恢復如初,不可能了。我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將他皮肉的傷勢恢復。」
陳三更抿起了嘴,低頭不語。
「公子,能活下來我已經很開心了。」王無爭在一旁笑著道:「只不過未來能為公子做的事情少了些,還望公子勿怪。」
聽了王無爭的話,陳三更心中更是難受,捏著拳頭,憤憤道:「讓那個雜碎死得太容易了。」
齊老道士默默起身,為王無爭治傷,然後坐回桌旁,大袖一揮,三個酒杯和酒壺出現。
他主動為陳三更和王無爭倒了一杯,然後看著陳三更道:「會怪我嗎?」
陳三更想了想,「最開始有點,後面就想通了。」
「這是一個修行者和凡人交織的天下。」齊老道士抿了口酒,緩緩道:「修行者雖稀少但強大,一個最低級的修行者就可以讓最強大的凡人俯首,於是許多修行者便自封為高高在上的山上人,將凡人視作在山下泥濘中掙扎求活的螻蟻。」
「但有一個強大的修行者卻不這麼認為,他覺得,修行者和凡人都是人,沒什麼不一樣的,就像凡人之中也有力拔千鈞的壯士,也有手無縛雞之力的稚童,難道就可以讓壯士任意殺戮和奴役稚童嗎?」
陳三更點了點頭,「這是對的。」
「這個人,就是司天監的第三代監正。」齊老道士面露嚮往,「當時正逢世俗王朝勢力漸漲,他說服了當時的皇帝,於是,就有了這司天監九州大陣,也就有了守護者。」
他看著陳三更,「守護者的宗旨是守護凡人,但不是每一個凡人,而是所有凡人。」
陳三更點了點頭,「所以,只要是凡人之間的內部矛盾,你們一概不會插手。」
「對!」齊老道士又抿了一口酒,咂摸一聲,「只要不是修行者仗勢行兇,危及大量凡人生活,我們便都不會插手。愛恨情仇,恩怨糾葛,坐在了這摘星樓里,便要藏下心頭的人性。」
陳三更看著齊老道士,他的臉還在笑著,但一雙眼神里,都是落寞和自嘲。
陳三更輕聲道:「你並沒有,至少你沒有阻攔我殺了趙元嬉。」
齊老道士沉默一瞬,旋即無語地白了陳三更一眼,笑罵道:「你以為我不想啊,那也得我攔得住你啊!」
陳三更會心一笑,「這就是跟司天監和朝廷的交待?」
「嗯,這就是給他們的交待。」
齊老道士笑了笑,然後緩緩收斂神情,看著陳三更,嚴肅道:「接替我,成為天益州新的守護者。」
見陳三更沒有立刻答應,他又道:「成為守護者之後,可豁免一切罪責!」
陳三更微微一笑,「謝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有多大!」齊老道士忍不住有些焦急,「趙元嬉雖然殘暴荒淫,完全不是個東西,足以被千刀萬剮,但他到底是一朝親王,要殺也不可能是由你來殺!你殺了他朝廷豈能善罷甘休!」
陳三更點了點頭,「這是打朝廷的臉,朝廷自然是不可能忍氣吞聲的。」
「你還知道啊!」齊老道士無語道。
「我當然知道。」陳三更笑了笑,「我還知道,在乎趙元嬉的會悲痛,不在乎趙元嬉的更是要裝樣子,二者結合到一起,朝廷的報復一定會很認真。」
「那你?」齊老道士都有些迷惑了。
王無爭也看向陳三更,充滿了好奇,他也很想知道陳三更既然知道這些為何還敢那麼果斷而隨意地殺了趙元嬉。
陳三更淡淡道:「那就讓他們來唄。」
齊老道士:......
他不甘心地再問了一句,「真不願意?」
「至少現在不願意。」陳三更朝他拱了拱手,「謝了。」
「哎,算了。那你趕緊走吧!」齊老道士該說的話說了,也就不再多留二人了。
「還有件事。」陳三更從懷中取出那塊令牌模樣的方寸物,「這個我就不拿了,免得給你惹麻煩。」
齊老道士擺了擺手,「送出去的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這玩意兒你也就一個,拿著給其他人吧。」
齊老道士面色一滯,尷尬道:「你都知道了啊?」
「那更沒事了。」他擺手道:「我就說不見了,讓司天監再給我送一塊過來,反正他們多的是奇珍異寶。」
陳三更都忍不住有些遲疑,「這樣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他們看不慣我,有本事把我換了啊!」有恃無恐的齊老道士得意地抿了口酒。
「好吧。」陳三更將方寸物重新揣進懷中,沒了這種頂級的方寸物,單靠乾坤袋還真有點不夠用。
「我再去辦點事情,能否請齊老先生幫忙照看一下我的朋友?」
「去吧。」齊老道士揮了揮手,然後心領神會地告訴了陳三更青眉山那位長老在城中的方位。
陳三更又扭頭看著王無爭,「無爭,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我能替你辦的?」
王無爭遲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木雕。
.......
青眉山的三長老木葉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年輕人,錯愕之後微笑著拱手致意。
陳三更冷冷道:「我有沒有對不起青眉山過?」
木葉搖了搖頭,「不論是當初平定內亂,還是後來爭奪五嶽,陳公子於我青眉山實在是恩重如山,甚至過往不少山主的功勞都沒陳公子大。」
陳三更又道:「那你們有沒有對得起我?」
「王無爭出事了嗎?」
木葉立刻明白了陳三更的來由,疑惑問道。
陳三更神色更冷,「這輩子永遠站不起來了,這叫不叫出事?」
木葉眉頭一皺,腦中心思急轉,正要開口,陳三更揮手止住,「看在青衣的份兒上,我不聽你解釋,只說兩個事,勞煩木長老回去稟報洛山主。」
「第一,派人去往萬福縣和安水城,將與我有關的人暗中保護起來,尤其是萬福縣的順風鏢局,不能出事!」
令師還需要保護嗎.......木葉心中嘀咕一聲,但嘴上毫不猶豫道:「這一點我現在就可以答應陳公子。」
「第二,派一位知命境以上的人,暗中協助白長根,保護我的幾位兄弟,你們應該能找到他們的方位,要儘快。」
「這件事,我也可以立刻答應陳公子!」
木葉爽快的態度讓陳三更面色稍霽,他想了想,「至於王家,你們看著辦,儘量善待,不要讓這場風波波及到他們。」
「陳公子放心!」木葉鄭重地應下。
「告辭。」陳三更拱了拱手,正欲離去,忽然轉身看著他,「木長老是不是有個兒子叫木沖?」
「是的。陳公子怎麼......」木葉忽然靈光一閃,「小五兒?」
「嗯。」陳三更終於露出了真誠的笑容,「他很想念他的好兄弟,原本托我給木沖帶個好,現在看來我也沒法親口去說了,就請木長老轉達吧。」
「好。」
「小五兒就在天京城國子監,如果有機會,可以去天京城見見面。」
「嗯,五嶽敕封,應該有使團進京,到時候合適就讓木沖隨行吧。」
「行,不多說了,告辭!」
「陳公子?」
「嗯?」
「冒昧問一句,楚王?」
「死了。」
「恭送陳公子!」
看著陳三更又飄然而去,木葉笑容斂去,神色凝重地嘆了口氣,「英雄出,風雲起,天下又要亂了啊。」
......
「陳公子?」
城東的一處三進的院子,點著燈在書房中枯坐的王悅之看著陳三更,又驚又喜。
一個衝出的中年劍修又默默退回了牆角。
「無爭沒事吧?」
陳三更遲疑一下,微笑道:「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王悅之的臉上是由衷的開心,然後猛地反應過來,歉然道:「陳公子,我這剛搬來,使喚僕役也不齊,怠慢了,您稍等,我這馬上給您上茶。」
「不用了。」陳三更輕輕把著王悅之的肩膀,「我說幾句話就走。」
「好好,您說。」王悅之連忙坐回位置。
「楚王死了,我殺的。」
砰!
王悅之驚駭站起,椅子翻到在地。
「別急,此事牽扯不到王家,我會處理好。」
陳三更並未嘲笑王悅之的失態,而是走上前將他扶起,溫聲安慰。
對這個世界的絕大多數人而言,這都不是什麼可以輕鬆消化的消息。
王悅之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慢慢緩了過來,看著陳三更苦笑道:「陳公子,您知道我剛才腦子裡浮現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嗎?」
陳三更笑著道:「要是把我抓了扭送官府,這得多大功勞啊!」
「是啊,這得多大功勞啊!」王悅之苦笑一聲道:「可惜第一我打不過陳公子,第二我也做不出這等恩將仇報的事來。」
陳三更輕聲道:「若非你們與我交好,也不會有此番之難。」
「陳公子萬勿如此說。」王悅之連忙擺手,鄭重道:「要怪只能是怪楚王無德,陳公子於我王家有大恩,有厚誼,這麼說吧,我就算被趕出王家那一刻,也從未在心中後悔過。」
陳三更展顏一笑,「還記得我先前跟你說的那句話嗎?就是在老爺子的葬禮上。」
「記得!」王悅之開口道:「種其因者需食其果。」
「重新執掌王家,記得繼續積善有餘。」
王悅之猛地抬頭,對上了陳三更微笑的面容。
陳三更並未解釋,站起身來,「好了,我也不久留了。你先別聲張,慢慢等待事態發展便是。」
王悅之連忙應下,起身相送。
「差點忘了。」陳三更忽然腳步一頓,笑著轉身,看向屋子一角,「閣下忠厚,不離不棄,三更佩服,一點小小心意,還望收下。」
說完兩手掌心分別出現了一瓶丹藥和一柄短劍,輕輕一推,在內力的護送下,飛向角落的劍修。
中年劍修伸手接過,仔細一看,大驚失色,「陳公子,這些東西太貴重了,我.......」
陳三更還沒說話,王悅之就衝過去一把按住他的手,笑著道:「還不謝謝陳公子!」
一切就像當初在王家正堂之中的場景,只不過換了角色。
陳三更微微一笑,「可惜我還沒去靈劍宗,否則說不定還能討到幾本劍經,等往後吧。」
那名平日裡在王家眾人面前不苟言笑的劍修感激涕零,朝著陳三更深深一拜,「陳公子高義,在下永世不忘!請公子放心,只要在下還有一口氣,定護得家主周全!」
「告辭!」陳三更笑著揮了揮手。
......
一座城市,最矚目的自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或者家族,他們坐擁繁華,享盡榮耀。
但一座城市,不會只有那些人。
難易相生,高下相形,唯有平凡可襯托高貴。
那些寂寂無名的大多數,才是支撐一座城市最堅實的基礎,和最深厚的底蘊。
比起那些富貴人家的千金,或者富貴人家裡的姑娘,這些普通女子的日子多少就要過得辛勞些,尤其是那些已經嫁做人婦,要操持家務之人。
比如就在天色方明,雞鳴剛起之時,在城東的一間普通宅子的後院,一個年輕的婦人已經開始忙活一家人的吃食用度。
沒有僕役丫鬟,燒水、做飯這些夥計便只有主婦親力親為。
忙活完了這些,又得伺候著家裡的男人起床洗漱,等將吃了早飯的男人送出了門,還得將兒子從床上拖起來,拉扯著收拾妥當,監督吃飯。
就在母子二人在桌旁溫馨吃飯的時候,一個青衫年輕人輕輕敲響了院門,然後出現在了院門之內。
敲門是為了禮節,直接進來是怕給她們帶來麻煩。
顯然驚慌的女子並不知道這些,立刻將孩子護在身後,一臉警惕地看著來人。
陳三更從懷中將那個木雕取出,輕輕放在女子面前的桌上。
借著微亮的天光瞧清木雕形狀的女子渾身一震,驚訝地看著陳三更。
「咦?娘親,這木雕好像你啊!真好看!」躲在女子身後的男孩踮起腳伸長了腦袋瞅著,驚呼出聲。
女子扭頭瞪了他一眼,積威之下,男孩子悻悻閉嘴。
「他?」
「他要走了,不太方便,所以托我來跟你道個別。」
「他還好嗎?」
「挺好。」陳三更想了想,又道:「也不算太好。」
女子沉默了。
陳三更看著男孩,笑著道:「孩子多大了?」
「六歲了。」
「挺乖的。」陳三更也不知道說什麼別的,王無爭也沒別的交待,只好問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沒有。」女子搖了搖頭,然後有些遲疑地道:「畢竟我已嫁作他人婦,所以.......」
「明白,那我先走了。」
「慢走。」
看著陳三更的身影忽然消失在眼前,男孩子驚呼道:「娘親,這是仙人嗎?」
女子搖了搖頭,「不知道。你快去吃飯。」
聽話的男孩乖乖坐到桌邊,一手扶碗,一手扒飯。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疑惑道:「可是娘親,我明明已經七歲了啊?」
院子外,正要真正離去的陳三更腳步猛地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