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向人間播撒了一片金色之後默默退場,在夜色接班的空檔中,天地之間的人世正溫暖而愜意。
在洛青衣【追殺】中,陳三更最終還是全身而退。
不過稍稍有些遺憾的是,洛青衣也同樣全身而退。
回到了小院,他對同樣剛從山中閒逛了回來的眾人道:「我明天要去一趟天益城,兩三天就返回,你們有什麼事就找鄭執事,他要解決不了就找鹿姑娘或者白姑娘。」
劉關張三人對視一眼,欲言又止。
小五兒曹裕抬頭看了一下,又低頭看書。
花笑晨正要開口,呂鳳仙已經直接道:「為啥不帶我們一起?」
陳三更一愣。
花笑晨這下搶了先,開口道:「是啊,三更兄弟,我們也一起去唄,這山裡的景色雖然好,但老這麼窩著,也膩了啊!」
這下就連小五兒也忍不住抬起頭來,目光中期盼被陳三更敏銳地捕捉到了。
陳三更猛地意識到,他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什麼。
這些人都是因為他才聚到了青眉山,他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豢養的寵物,沒有理所當然地要在一方小小的空間中將所有的時光都用來等待和取悅他,等他有事出去忙完,等他閒下來就逗弄一下。
時間最長的劉關張來到青眉山已經將近二十天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過了十多天,也就最近才出去走一走,但都沒有過半句怨言。
若非呂鳳仙和花笑晨這種關係特殊的點破,或許他們也會一直將心思藏在心裡,只是偶爾看著遠處的天空,留下一聲嘆息......
陳三更忽然感覺胸口有些發堵,他深吸一口氣,笑著道:「好啊!那就都收拾一下,咱們明天一起走吧。到時候就在天益城多待一天,我們一起逛一逛,看一看。」
歡快的笑聲將小院的燈火都襯得明亮了起來,天色漸暗,青眉山安寧祥和。
吃過了一頓豐盛的晚飯,隨意飲了幾杯酒,陳三更回到房間,心念一動,從懷中掏出一個香囊。
這是洛青衣下午臨別前拿給他的,讓他在吃過晚飯後再打開。
香囊中,只有一張紙條,兩行字。
【叫上他們一起吧,出去走走。】
【晚安,人間皆晚,惟願你安。】
陳三更靜靜地看著,笑容忍不住在嘴角蕩漾起來。
......
翌日清晨,穿戴整齊的眾人精神抖擻地走出了院門。
院外,鄭執事已經帶著僕役將眾人的馬匹盡數牽了過來,給小五兒也精心挑選了一匹極其神駿的馬,看得少年郎歡喜不已。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思騎。
若論起照顧馬兒,恐怕全天下就沒有比青眉山和萬妖谷更厲害的地方了。
馬夫總管就是一頭本體是駿馬的大妖,經過了他這些時日的親自悉心照料,馬兒們都是膘肥體壯,油光發亮,就連陳三更當初選來的瘦馬都已經變成了一匹高頭大馬。
親自趕來的馬夫總管笑著將韁繩交到陳三更的手裡,「陳公子,此馬雖然康健,但身子骨難免瘦弱了些,我們用了許多手段,終於將其調理妥當,您看看。」
說完便一臉期待地等待著陳三更的誇獎。
心地善良的陳三更只好捏著鼻子認栽,「可真是太感謝你了。」
馬夫總管連忙道:「不客氣,一點小忙,能為陳公子分憂是我等的福分。」
「走吧。」
陳三更朝鄭執事和馬夫總管拱了拱手,也不過多計較,沒有瘦馬就沒有吧,偶爾騎一次也無妨。
他當先邁步走向山門,身後跟著興高采烈的同伴,和牽著馬的僕役。
山門處,一身利落勁裝的洛青衣頭戴帷帽,已經在此等候。
在她的身邊,還站著一位相貌儒雅俊美,氣質親切隨和的中年男子,赫然正是青眉山主洛靈均。
陳三更連忙快步上前,迎向了自己的准岳父。
「岳......咳咳,山主,青眉酒會在即,山中事務繁多,豈敢勞您相送。」
剛開口就被洛青衣紅著臉擰了一把的陳三更跟洛靈均客套著。
洛靈均笑了笑,「原意我是想讓石長老送一程的,不過既然你不辭辛勞,我也就不多客套了,在此謝過。正好你把石長老給我空出來了,我省了不少事,送一送也無妨嘛!」
「山主客氣,一點本分而已。」似乎這才記起自己青眉山客卿身份的陳三更話說得很到位。
洛靈均哈哈一笑,「具體的事情我已經讓一位堂主帶著僕役過去操辦了,你們只需護送人返回便是。想來有你壓陣,這一路定是平安順遂。」
陳三更嗯了一聲,「我盡力。」
洛靈均看著陳三更身後的眾人,「這都是你的朋友?介紹一下?」
陳三更一一介紹完,洛靈均輕輕拱了拱手,微笑道:「諸位來山中也有些時日了,事務繁忙未曾相見,還請見諒啊!」
眾人惶恐不已,連稱不敢。
大人物再禮賢下士,你也是個下士,永遠要牢記那個下字,一旦被對方的姿態迷惑,忘了本分,迎來的可能就是滅頂之災。
這一點,就連跟洛靈均私下見過一面的呂鳳仙也知道輕重。
各自的姿態表達清楚,還要趕路的眾人便不再多聊,翻身上馬,慢慢出了山門。
山門口,陳三更和洛青衣隔著皂紗對視一眼,陳三更勁腰一送,洛青衣雙腿輕夾,默契地以不同的方式馳騁了起來。
隊伍跟在二人身後,蹄聲陣陣,朝著天益城的方向奔去。
......
一個多時辰在起伏、呼喝與喘息中很快度過。
陳三更扭頭回望,忽然瞥見了滿臉痛苦神色,牙關咬得緊梆梆的小五兒曹裕,連忙勒住韁繩,翻身下馬,一臉心疼地將小五兒抱下來。
「你這孩子,扛不住了就說啊!」
小五兒清澈的眼神里滿是倔強,「我能行的,不會拖你們後腿。」
陳三更忍不住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拖個屁的後腿!哪兒那麼多小心思。」
洛青衣見狀順勢道:「那大家也都歇歇吧。」
眾人都將馬兒栓到一旁吃草,花笑晨直接順勢癱在一旁的草地上,「可算是歇氣了,累死爺了。」
看樣子,小五兒要是再能扛一點,他多半就要忍不住開口了。
八風和尚嘿了一聲,「你這不行啊!」
花笑晨辯解道:「我這是勞逸結合,不像你們那樣蠻幹!」
呂鳳仙在一旁毫不留情地拆台道:「這還是之前練過幾天的,我們剛從安水城出來的時候,有人才一刻鐘就喊不行了。」
花笑晨:......
劉昭明笑著調侃道:「我記得大哥說過,但願人長久,此事古難全啊!」
「這跟長有什麼關係!」花笑晨大聲抗議。
在一旁聽見聊天的陳三更偷偷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洛青衣,扭頭怒斥道:「二弟,你怎麼能憑空污人清白呢!」
......
天上的風雲變幻得如同女人的臉、男人的心,眾人停下來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但當歇了一小會兒,烏雲就開始堆積,天色迅速就暗了下來。
「糟了,要下雨了!」
呂鳳仙抬頭看著天色,憂心忡忡地道。
八風和尚撓了撓光頭,「對啊!我們沒帶雨具啊!」
「醒醒,你是修行者!」劉昭明沒好氣地提醒著當武夫當習慣了的八風和尚,「該擔心的是我們。」
陳三更看著洛青衣,「你乾坤袋裡有雨具嗎?」
洛青衣遺憾地搖了搖頭,「我們抓緊趕路吧!看看前面有沒有什麼避雨的地方。」
「好!」陳三更立刻起身,但旋即又看了看小五兒,對洛青衣道:「這樣吧,你們策馬先行,我背著小五兒趕來找你們。」
「不用,我還可以的!」小五兒連忙站起,被胯間的疼痛扯地眉頭一皺。
「小五兒你別逞強了。」
洛青衣輕輕拍了拍小五兒的肩膀,她知道陳三更的身法,也不多言,從乾坤袋中取出兩塊玉佩,將其中一塊交給陳三更,「這是子母玉,你我但凡有什麼情況,五十里之內,捏碎玉佩,另外一人就會有感應,可以快速趕到玉佩破碎的地方,前方二十里有一處大鎮子,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就在鎮子上最大的那家酒樓匯合吧。」
陳三更接過玉佩,「酒樓人多嘴雜,要不要換個地方?」
「也行。」洛青衣點了點頭,「你覺得什麼行當好?那個鎮子基本都是我們青眉山的產業。」
打擾了......陳三更悻悻道:「那就還是酒樓吧。」
目送眾人遠去,陳三更牽著小五兒慢慢走著。
以他的身法,根本不用著急,等雨開始落下來,估計也來得及趕去那個鎮子,不至於淋成落湯雞。
小五兒情緒還很低落,雖然如今他已經慢慢被這個活潑而溫暖的團體所接納,不用時時刻刻擔心著被人排擠和虐待,但少年郎那種自尊自傲且自強的心思,讓他很不願意接受自己成為了一個團體的拖累這件事情。
陳三更見狀便有意開導,笑著主動跟他聊著天,「我看你最近都在看書?」
小五兒嗯了一聲,低聲道:「都是些儒教的入門書,劉大哥拿給我的。」
陳三更有意開導他,笑著道:「那你看完有什麼感悟嗎?」
「有好多,比如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
陳三更聽得頭都大了,連忙道:「你不是儒生,不用學那些刻板的教條,只需要理解其中的道理。這禮法之道,萬勿拘泥刻板,否則便有迂腐之嫌。於心,秉持仁義道德,於行,當有禮有節,豁達從容,仁禮一體,便足夠了。」
小五兒茫然地點了點頭,很顯然對他而言,陳三更講得太過籠統,又太過縹緲,聽得懂字面意思,但無法理解具體含義。
陳三更抬頭看了看天色,「就拿此刻舉例子吧,這天要下雨了,大家的反應是不一樣的,有人帶了傘,就可以不慌不忙;有人雖然帶了傘卻生怕打濕了鞋子,於是慌慌張張;有人沒帶傘,但看見別人有傘,就去搶了過來自己打;有人沒帶傘,就四處找地方躲雨;還有人沒有傘也沒找到躲雨的地方,被淋濕了就指著老天罵罵咧咧......禮法也不會告訴你在這時候只能怎麼做,你只需要用從禮法之中得到的那些仁義道德,知道哪些是不對的,哪些是可行的,然後做出符合自己本心的選擇就夠了,這才是你劉大哥給你的那些書最好的用法。」
小五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抬頭好奇道:「你會怎麼選啊?」
「我?」陳三更一愣,忽然一滴水落在了自己的眉間,他抬起頭,看著豆大的雨點從天而落,「我不選。」
小五兒眨了眨眼睛,「不選?」
陳三更微微一笑,開口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聽完陳三更的吟誦,小五兒輕輕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雖聽不太懂有些具體字句的意思,但還是很清晰地感觸到了那種豪邁灑脫的心境。
「好一個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
伴隨著一聲讚嘆,陳三更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書生。
這是真平平無奇。
他笑著朝陳三更拱手,「無意路過,偶然聽得閣下佳句,實在忍不住讚嘆,還望閣下勿怪。」
陳三更看著書生悄然收了真元,任由雨水迅速打濕了衣衫鞋襪,和他們一樣淋著雨,瞬間心頭生出些好感,笑了笑,「看來兄台還未來得及細品這幾句,否則也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了。」
書生一愣,哈哈一笑,「閣下所言甚是,能寫出這樣詩句的人,如何會是那般小肚雞腸之人!」
他再次感慨道:「一蓑煙雨任平生,陳兄的這句詩,真是寫盡了我心中所想。」
他笑著道:「說句不要臉皮的,我甚至都有種感覺,若是陳兄沒作出來,我有朝一日也能寫出一句能媲美的句子來。」
陳三更心中一動,「敢問兄台貴姓?」
「免貴姓蘇,白鹿洞一名普通的書生。」
陳三更眉頭一跳,聲音微顫,「蘇軾?」
書生一臉茫然,「蘇軾?那是誰?」
那就好,總不能那麼倒霉,稍微念詩裝個嗶就碰上正主了。
陳三更鬆了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了笑,「那是我家鄉的一個朋友,挺厲害一人,還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東坡居士。」
書生眼前一亮,「那跟我還算頗有幾分緣分,我也有個外號,叫西山老農。」
陳三更:......
「陳兄,你別誤會,這可不是我刻意攀附啊,我在白鹿洞西山的山坡上開了一片荒地種菜,所以叫西山老農來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