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疼

  北城大學的校園論壇遭遇病毒攻擊,關站維護了一周,帖子被刪得七七八八了,陸粥粥的熱貼自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是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任何熱點都不可能持續太長時間。很快,那件事便被人遺忘了。

  周末,陸粥粥約了景緒出去玩,清早起床好好打扮了一番,在職高校門口等著他。

  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馬路邊,相當惹眼,路過的不管男生還是女生,都會忍不住多看她兩眼。

  景緒不是從學校出來,他騎著摩托車,從馬路對面駛來,停在了陸粥粥面前。

  陸粥粥朝他小跑過去,甜甜地喊了聲:「哥哥。」

  「你以後不要到學校找我。」景緒取下了護目鏡,說道:「我不常在學校。」

  「那你住在哪裡呀,我以後來你住的地方。」

  「陸粥,我平時很忙,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總陪你玩。」

  「哦,好吧。」陸粥粥背著雙手,腳尖點著地面,淺淺一笑:「但你還是來了。」

  景緒還是來了。

  就像小時候,明知老師布置了大量的作業,他還是會在每天放學之後,先陪陸粥粥去挖蚯蚓餵魚,然後再髒兮兮地跑回家,連澡都顧不上洗,熬夜寫作業。

  這些年,無論他變得如何面目全非,但是關於陸粥粥的所有習慣,卻像烙印一般,深深印刻在他的骨子裡,萬難改變。

  「我聽室友說,距離北城西郊十公里外,有個古鎮,古鎮這兩天在舉辦耍水節,咱們去那兒看看吧。」

  「好。」景緒將防護頭盔戴在她的腦袋上:「上車吧。」

  「等一下。」陸粥粥看到街邊有小攤販推著小推車,小推車上插著五顏六色的小風車。

  她跑到小推車前,挑了一個白色的風車,然後將風車系在了景緒的摩托車上。

  景緒皺眉:「這什麼?」

  「郊遊就要有郊遊的樣子嘛。」陸粥粥笑著說:「很可愛啊。」

  景緒沒覺得在他的重型機車上系這一枚小風車有多可愛,但是他覺得小姑娘水盈盈的杏眼笑起來的樣子,格外可愛。

  她的一顰一笑,都能讓他感覺溫暖。

  景緒啟動了摩托車,摩托「轟」的一聲,飛馳了出去。

  陸粥粥在他踩下引擎的一剎那,趕緊抱住了他的腰:「我還是第一次坐摩托車呢!」

  「風好大呀!」

  小姑娘緊緊抱著他,既興奮又緊張。

  景緒全身的感官都聚集到了腰上,酥酥麻麻的感覺順著脊樑……一陣一陣往腦子裡沖。

  他實在有些受不住了:「陸粥,你抓我的衣服就好。」

  「哦,好。」

  陸粥粥鬆開了他,抓著他兩邊的衣角,攥了不到兩分鐘,在摩托車過減速帶的時候,又下意識地抱住了他。

  景緒不再多說什麼,任由她緊緊抱著自己。

  還是安全第一,他告訴自己。

  「哥哥,你不用每次見我,都噴香水的。」陸粥粥蹭了蹭他的衣服,吸吸氣,說道:「你身上沒有味道,賀萱雅說你臭,那是她胡說,你乾乾淨淨的。」

  景緒的心沉了沉。

  他知道現在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氣味,但是在醫院那幾年,他鼻息間充盈著那種令人心悶的腐臭味。即便出院之後很多年,他仿佛還能嗅到這樣的味道。

  所以在遇到陸粥粥之後,他生平第一次踏入奢侈品門店,給自己買了一款價值不菲的男士香水。

  「不好聞嗎?」

  「不是,好聞的。」

  雪松和柑橘混合的木質香味,很淡,給人一種清新而沉穩的感覺。

  「好像我爺爺也有這種香水,好聞。」陸粥粥像狗一樣,這兒嗅嗅,那兒聞聞,弄得景緒有點癢。

  「你夠了,陸粥,乖乖坐好。」

  「好哦。」陸粥粥不再亂動了:「我只是覺得,我們都這樣熟悉啦,相處不用太刻意,還要精心打扮一番才出門。」

  「我噴香水就刻意了,那你化妝又算什麼?」

  「呃。」陸粥粥臉頰有些發燙。

  她特意讓室友姐姐幫她化了個素顏妝,而且一再強調,一定要讓人看不出來!

  沒想到還是讓他看出來了。

  「女、女孩子出門都要化妝的。」她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這很正常!」

  「穿高跟鞋不太好走路吧,這也正常嗎。」

  「……」

  只是不想顯得太矮了,景緒目測得有188的身高,她不穿高跟鞋走在他身邊,就跟他帶了個小女兒似的。

  「你幹嘛觀察這麼仔細!」

  「你既然都化妝了,我當然要注意到,不然不就白費功夫了;高跟鞋也是,我若不注意到你長高了一些,不就白受罪了?」

  「……」

  沒毛病。

  「所以陸粥,我們都長大了,長大之後,很多事情就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無所謂。」

  「我明白了,哥哥,這叫女為悅己者容,對吧。」

  景緒沒有說話,他低頭看看自己腳上那雙嶄新的aj運動鞋。

  難怪這段時間消費水平蹭蹭上漲,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邋裡邋遢無所謂。

  他不想再爛下去了。

  陸粥粥抱緊了他,臉蛋微紅,小聲說:「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不管是香水,還是你本來的味道。」

  景緒沒有回答,漆黑的眸子望著前路,陽光透過雲霄灑落在他的肩頭。

  他的心也仿佛被陽光暖暖地曬著,漫著懶洋洋的溫柔。

  *

  古鎮的耍水節吸引了不少遊客參觀,古鎮主幹道兩邊是經過修繕的紅瓦白牆、四角飛翹老式建築,而中間有一條淺淺的溪流,清澈見底。

  不少家長帶著孩子來到這裡玩水,小孩子們在溪流里用水槍相互射擊,嬉戲玩鬧。

  陸粥粥還是小孩子一般的心性,迫不及待地脫了鞋,光著腳丫子踩到溪水中。

  「啊!好涼呀!」

  景緒幫她拎著高跟鞋,站在岸邊,用手機給她拍照。

  「哥哥,你也下來呀。」

  「不了。」

  「來吧!」陸粥粥跑過去牽住他的手:「快下來,好舒服呀!」

  景緒無奈,只能脫了鞋,踩進小溪中。

  溪水溫柔地拂過腳背,有些冰涼,但是在夏日裡卻覺得很舒服。

  陸粥粥用手捧起水,灑在他的身上。

  景緒伸手擋了擋:「別胡鬧。」

  陸粥粥不顧他的警告,依舊將水潑在他的身上。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

  「啪」!

  水花濺滿他全身,連頭髮都濕了。

  陸粥粥笑彎了腰。

  「你完了陸粥。」景緒問一個小孩要了水槍,灌滿了水,射向陸粥粥。

  陸粥粥驚叫一聲,伸手格擋,結果依舊被噴了個透心涼。

  「景緒!你作弊,欺負人!」

  「能不能別這麼輸不起。」

  「你完蛋啦!」

  陸粥粥也撿起了岸邊的水槍,和他相互掃射……

  一頓相互傷害之後,兩隻「落湯雞」決定暫時休戰。

  景緒為表歉意,去冰淇淋店買了一支個甜筒冰淇淋,遞給她。

  兩人光著腳丫子坐在小溪邊,高跟鞋和運動鞋也擺在一起,宛如情侶一般依偎著。

  陸粥粥接過冰淇淋,氣呼呼地說:「我全濕啦!你太過分了。」

  「這都能怪我,不是你自己要玩。」

  「我可以欺負你,但你不能還手。」

  「為什麼?」

  「因為你是哥哥!」

  好吧,他無言以對。

  景緒撿起一顆小石頭,打了個水漂。

  他發現,自己是心甘情願讓這小祖宗欺負,一點脾氣都沒有。

  陽光下,斑駁的波痕水影倒映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閃動著金色的光斑,她清麗的五官越發顯得明艷動人。

  景緒不太敢細看,身體已經有些不太安分的燥熱了。

  長大了真的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比如「女為悅己者容」,又比如那些不太好的夢。

  她的一顰一笑,都令他無時無刻不在慾念糾纏……

  陸粥粥沒有注意到景緒的萬千思緒,她只是低頭拆著冰淇淋的包裝紙,漫不經心地問:「疼嗎,那幾年。」

  景緒知道小姑娘其實一直想問,卻又不敢問。

  他毫不隱瞞地回答:「疼。」

  對任何人他都可以表現得無所謂,披上厚重的盔甲,以示堅強。但是在陸粥粥面前,沒有這個必要。

  他願意把最脆弱柔軟的一面給她――

  「很疼,每天都能翻來覆去死一遍的那種疼。」

  小姑娘的身體明顯地顫了顫,她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將冰淇淋遞過去:「第一口給你。」

  景緒看著草莓甜筒的白奶油,沒有跟她客氣,咬了一小口。

  「好吃嗎?」

  「嗯。」

  陸粥粥舔著冰淇淋,說道:「哥哥,以後只要我有的,最好最好的……我都給你。」

  「謝謝陸粥。」

  「不用客氣啦哥哥。」

  景緒品嘗著舌尖的甜膩,他知道,最好的他已經擁有了。

  *

  晚上,景緒匆匆趕到了電競酒吧,胖子在門口接他――

  「lu神,lu祖宗!這比賽的參賽費就交了兩千塊!你不好好備戰,野哪兒去了,哎喲,還弄這一身水,你摔溝里了?」

  景緒沒理他,徑直走進了電競酒吧。

  酒吧里有十幾台電腦,正前方的超大投影屏幕上顯示著遊戲比賽的實時畫面。

  「這場比賽的獎金已經壘到了八萬,只要你能拿總冠軍,咱們就兩千省吃儉用的報名費就算沒白交。」

  景緒淡定地坐了下來,戴上了耳機,比賽正式開始。

  這類的電子競技比賽,屬於行業鏈裡面不見光的那種比賽。因為高昂的獎金,不少職業選手也會參加,掙點快外,參加的人數越多,獎金壘得越高。當然,相應的難度也會越大。

  這場比賽,就算是參與人數比較多的,不僅有線下競技,還有不少玩家沒到現場,網絡聯機。

  胖子從來不會擔心景緒,他狀態最好的一次,一個通宵連贏十幾場比賽。當然,也有輸的時候,比如一邊吃方便麵一邊玩比賽;又比如遇到隔壁小情侶「大戰三百回合」,他也會比較煩躁。

  這場比賽,景緒雖然全身濕透了,但他狀態相當不錯,兩個小時的鏖戰,最終以最高勝率和全場p的成績,拿下了八萬獎金。

  所以胖子知道,哪怕在北城一無所有,每個月還要負擔高昂房租,但是只要帶著景緒,他們絕對可以有安身立命的資本。

  這傢伙的賺錢能力簡直令人咋舌。

  晚上,胖子和景緒走出了電競酒吧:「有這筆錢,咱們後面幾個月房租,妥了!」

  景緒道:「那房子,不續租了。」

  胖子詫異地問:「不續租,咱們住哪兒啊?」

  「你的夢想不是組戰隊嗎,換一間好點的公寓,就那破地下室,換誰都住不下去。」

  過去是無所謂,但是現在,景緒想要把這件事做好,做出點成績來。

  「現在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就是吃不了苦,當年胖爺剛入行的時候,被說地下室,就連地下通道都睡過。」胖子笑著說:「不過聽你的,誰讓你是lu神呢,想換就換,咱們不差錢,你想換什麼公寓。」

  「大學城的萊汀公寓,一個月多少錢?」

  聽到「萊汀公寓」四個字,胖子傻了:「哥,飄了吧,就咱們那60平老破小地下室,因為靠近三環,一個月房租都要七千。萊汀公寓可在一環內大學城,而且是高端公寓,這房租算下來……你這八萬塊,嚯嚯不了幾天的吧!」

  景緒淡淡道:「隨便問問。」

  「萊汀公寓就別想了,放心吧,我會找間不錯公寓當咱們的訓練基地。」胖子拍了拍景緒的肩膀:「包你滿意!」

  胖子絲毫不擔心景緒掙錢的能力,畢竟這傢伙真他媽是個天才,什麼東西一學就會,就連遊戲廳里抓娃娃機,都能抓到老闆破產那種。

  「不過說起來,之前你也不是追求物質享樂的人啊,怎麼一下子開始帶動消費、刺激國民經濟?你看看你這段時間,買衣服,鞋子,還香水……前前後後花了不少錢吧!」

  景緒淡淡道:「不想太落魄。」

  前些年是不在意,好歹活著就行。但是現在,他沒有辦法不在意。

  陸粥粥從小是被家人呵護著長大,精緻得就像櫥窗里完美無瑕的漂亮娃娃。

  景緒做不到穿著廉價的衣服和地攤運動鞋站在她身邊,接受路人的指指點點。

  雖然無論如何都配不上,但是好歹有了能夠努力的方向。

  *

  每天早上,北城大學都會組織新生晨跑。陸粥粥對此毫無壓力,過去在家的時候,也會每天被陸懷柔揪出去晨跑,她的身體素質槓槓的。

  景哲喘著粗氣,跑到陸粥粥身邊,說道:「粥粥,我……我有話要對你說。」

  陸粥粥知道景哲想要跟她解釋那天的事,出於禮貌,她還是跟他來到樹下。

  「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景緒出事,是我們全家都不願意看到的,爸爸媽媽這些年也想要彌補他,是他自己不要的。」

  景哲開門見山,說道:「你也知道他的脾氣……而且那幾年,爸爸生意上遇到挫折,我們全家的經濟狀況都不太好,景緒心裡一直有怨氣,覺得爸媽忽視他。但其實真的是他太不理解爸媽了!」

  「景哲,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太喜歡跟你玩嗎。」

  景哲茫然地看著陸粥粥。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但你說話真的很讓人生氣,也會讓人對他人產生誤解。就像我小時候喜歡模仿楊曳姑爺爺說話,我爺爺也會生氣是一樣的。」

  「粥粥,我沒有!」

  「也許你自己都沒有發現,你從小就這樣說話,向父母、向周圍的小夥伴釋放信號:是景緒性格孤僻、景緒不懂事、景緒不會體諒父母……」

  「可是我所認識的景緒,卻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他待人真誠,心地善良,對人都是很好的。」

  景哲羞得臉頰發燙,卻還狡辯道:「他……他只是對你一個人好罷了。」

  「我記得那次趙阿姨過生日,你們遇到周壯攔路搶劫,蛋糕掉在地上摔壞了,你哭著跑回家。景緒卻花了兩個小時,幫蛋糕店阿姨的兒子補習功課,換了一個新蛋糕。你覺得這樣的他,是不體諒父母、不愛父母的小孩嗎?」

  「我……」景哲無言以辯:「我不知道這些……」

  「我不相信你沒有發現,你只是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也竭力想要蒙住其他人的眼睛,對嗎!」

  「陸粥粥,我真的沒有,我……我沒有!」

  陸粥粥盯著景哲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愛哭鬧的小孩有糖吃,景緒不哭不鬧,所以你理所當然地奪走了他的一切!你覺得他事事比你強,他什麼都可以自己爭取,你爭取不到,你就要搶他的!」

  景哲沒有想到,那個從小憨憨笨笨的小姑娘,說出來的話卻宛如刀子一般,直戳他內心最陰暗的部分。

  他是嫉妒景緒,從小就是,都是一個父母生的,憑什麼景緒那樣聰明,而他偏就那樣笨拙。

  雖然父母對他們都是一視同仁,但是景哲就是介意,介意每當親朋好友詢問兄弟倆期末成績時,父母那尷尬的微笑。

  景緒是天才,而他卻如此平庸。他們天差地別,他永遠不可能追上景緒了。

  所以潛意識裡,景哲總是會有意無意地貶低景緒,抬高自己。

  後來,他慢慢地掌握了有技巧的話術,學會了在父母面前乞憐賣乖,讓父母潛意識裡感覺到,景緒是強者,而他是弱者,讓他們多心疼自己一些,疏遠景緒一些。

  於是在漫長的成長歲月里,他成功地扮演了一個體諒父母的乖孩子的形象,而景緒便成了孤僻叛逆的怪小孩。

  儘管父母一視同仁,但是家裡兩個兄弟,多多少少還是會有偏心的那一個,於是他學會了爭寵,學會了示弱,學會了為自己爭取更多的資源。

  他的制勝一局,便是那場意外的火災。

  那場火災,徹底扭轉了他和景緒的地位,他終於憑藉自己的努力,成為了家裡倍受關注的孩子,而景緒因為身體所遭受的長期折磨,心理扭曲,成績亦一落千丈,天才最終「泯然眾人矣」。

  而他絕對不會想到,記憶中那個跟他一樣「笨拙忠厚」的陸粥粥,竟然早就看出來了!

  她是他一直埋藏在心裡的秘密。

  他所有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想要追上她啊。

  「我所有的一切,難道不是靠自己努力的來的嗎。」景哲不甘心地說:「我哪裡做錯了?我努力考上北城大學,努力來到你身邊,我做錯了嗎!」

  「你沒有錯,但我就是單純不喜歡你而已。」

  陸粥粥說完,轉身離開,留景哲一個人,木訥地站在跑道上,消化著她的那句話。

  言語有多傷人,景哲總算是體會到了。

  過去他用那些宛如刀子般的話語去傷害景緒,可是陸粥粥這一句「我就是單純不喜歡你」卻宛如最鋒銳的刀子,深深插.進他的心臟里。

  「陸粥粥,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景緒已經不是你過去認識的那個人了!」他拼盡最後的勇氣試圖挽回她:「你不要再靠近他了行不行,算我求你!」

  陸粥粥腳步頓了頓,然後決絕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