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5.割裂與力挽狂瀾

  現在,許鑫多多少少有點媳婦那種感覺了。→

  如果說在這句話之前,他看待這部電影……有點像是看著一坨新鮮的牛屎。

  那麼在這句話之後,他在看這部電影,就有點……有人把牛屎餵到他嘴邊的感覺了。

  這話絕對不是什麼聊天打趣的逗貧。

  鏡頭語言是有著很分明的表達層次的。

  要是倆人對話,你一句我一句你來我往,那麼,哪怕倆人對著罵街,當著觀眾的慢把慧根的反義詞帶嘴邊上那麼來,觀眾也不用生氣。

  因為這是劇中人物的矛盾衝突。

  對事不對人。

  可剛才葛大爺那個鏡頭算什麼?

  本來按腳的時候,是他和那個女孩倆人一起躺在沙發上,倆人進行對話。

  這就是一種語言描述鏡頭,倆人不管聊什麼,那都是倆人之間的事情,和觀眾無關。

  觀眾喜歡不喜歡那是觀眾的事情,劇中人物的台詞就是這麼設計的。

  但……當葛大爺說出那句「是窮人」的時候,他有了一個很明顯的凝視鏡頭的畫面。

  那話,就是對著鏡頭說的。

  雖然這個橋段設計,就是倆人在主持節目,可這種連環嵌套似的小技巧,純粹就是奔著第四面牆去的。

  葛大爺用凝視鏡頭的行動,明晃晃的告訴了所有人:

  「我這話,就是對你們說的。」

  不是畫面里那些聽到這話後還能笑出聲來的空姐,也不是所謂的虛構出來的「觀眾」。

  他用凝視,告訴第四面牆外面,看到這部電影的人:

  「窮人,恨自己窮過的人。翻身了最想乾的,就是變本加厲的使喚人。」

  這並非是過度解讀。

  舉個最簡單不過的例子。

  葛大爺拍過一個神州行卡的GG。

  就是那句「神州行,我看行」的GG語出處。

  葛大爺全程面對鏡頭說話。

  那麼問題來了,他是在對誰說呢?

  導演?鏡頭?還是演員?

  亦或者是收看到這個GG的觀眾們?

  雖然馮曉剛在這裡玩了一個鏡頭嵌套,表達了空姐在收看這個節目。

  可是……

  大家都不傻。

  這句充滿了優越感和蔑視的言語在說誰?

  說的不就是這幫收看這個虛構節目的「空姐們」麼?

  人家在損你,瞧不起你,打心眼裡蔑視你。

  偏偏,還能讓你笑出聲來。

  用一種屬於文化人的高高在上,侮辱著這些啥都不懂的老百姓們。

  然後還讓你聽不出來,還能逗你笑……

  這也是為什麼在聽到這句葛大爺的台詞後,楊蜜會說出那句「王碩死了」的話語。

  當初那個痛斥精英主義的天才作家,如今也活成了他們的模樣。

  「唉……」

  忽然,他嘆了口氣。

  看著熒幕上馮導繼續在那抖機靈一般的台詞:

  「因為企鵝寶寶生活在南極。」

  「哈哈哈~」

  影院裡響起了陣陣鬨笑。

  許鑫沒笑。

  哪怕這是很地道的馮氏幽默。

  他只是在思考一件事……或者說有了一種打算。

  那就是……回到家後,他想把馮導的電影,從出道時期開始,到《唐山大地震》,他都想重新看一遍。

  原因無他,探尋、借鑑、思考之用。

  馮導的電影,他最喜歡的就是那部《甲方乙方》。

  一來是因為那「好夢一日游」的橋段太過於經典,是他童年遇到過最好笑的幽默之一。

  二來,是因為那部戲裡有對於陝北的描寫。幼時觀看,覺得那是自己的家鄉,分外親切。

  雖然大家現在眼看就要打起來了,可說實話,他自詡與京圈的諸位都無甚仇恨。

  他們沒坑過自己,自己也沒害過他們。

  大家之所以會有衝突,皆因同處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各憑本事。

  但……作為同行,他不相信一個導演天生就是站在這種精緻包裝下的精英主義眼光中,去看待這世間的所有人。

  並且……他好像也是苦孩子出身?

  不應該這樣。

  所以,他想從頭到尾的看一遍,通過電影,了解一下馮導到底發生了怎樣的心路歷程的轉換,才變成了今天這種看待事物的態度。

  看,了解,找尋到契機後,整理出來,來提醒自己。

  他挺害怕的。

  怕自己不知不覺間,就會活成馮導的模樣。

  在極度自我的庸人白夢下,尚不自知的一去不返。

  所以,哪怕這部電影把一勺牛屎都儈到了自己面前,他還是繼續忍耐著,想要把它看完。

  因為他已經對馮曉剛的轉變提起了興趣。

  不過……

  影片在這場拍賣會之後,格調忽然轉了個彎。

  李香山在拍賣會用五十萬拍了一瓶酒,帶到西餐廳和秦奮喝,脫下襪子露出了那顆黑色素瘤的時候……

  一下子,影片的節奏就有所不同了。

  愛情的色彩開始褪去。

  一股……帶著幾分坦蕩、豁達的「好生樂死」之意,撲面而來。

  看的許鑫一愣。

  秦奮開始為香山籌備人生告別會。

  中間的片段是很流暢的遞進劇情,包括在籌備會上,秦奮用那一如既往的逗貧把一場死亡告別式,氛圍經營的如此輕鬆。

  可許鑫的眉頭卻始終緊皺。

  因為……

  割裂了。

  影片的節奏……割裂了。

  前半段就是一個老驢吃嫩草,嫩草矯情的劇情。

  往深了解讀,其實就是兩種婚姻觀……或者說的再大一點,兩種人、兩代人、兩個性別的人的差異點尋求碰撞。

  但李香山得了絕症之後,影片從這種婚姻觀的討論,搖身一變,變成了「好生樂死」這種人生大事的看法。

  實話實說,這兩個觀點,單獨哪一個拎出來拍,都是精彩絕倫。

  這要是給他來拍,就是兩部完整的電影。

  秦奮和舒琪演的那個角色是一部,李香山這「短暫」的一生是另一部。

  兩部片子他都有十足的信心拍好。

  可如果把兩個觀點都湊到一起……

  在許鑫看來,只有兩種結果。

  要麼是極度的臃腫,要麼是難以彌補的割裂。

  沒經驗的導演呢,拼了命的往電影裡塞個人想法,那就是臃腫。

  而馮導顯然是後者。

  他……高估了自己的水平。

  或者說,對於自己的信心過於強烈。

  讓他覺著自己能處理好這部片子。

  但實際上……

  至少在專業人士這裡,它是割裂的。

  雖然後期許鑫大概能猜到,可能是李香山的死升華了秦奮和舒琪。

  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就會愈發濃厚。

  愛情,婚姻,從來都和生死無關。

  真正的美好也不是,不該,更「最好不要」建立在死亡的基礎上。

  最好的應該是開開心心無病無災的倆人過完一輩子。

  馮導這太牽強附會了。

  他正在思考,畫面中,李香山對於今天來參加告別會的諸位最後的「告解」開始了。→

  最初,許鑫還沒怎麼聽,只是在思考到底為什麼他會選擇如此割裂的拍攝節奏。

  是故事的弊端?還是想要的東西太多,最後發現無法給出一個圓滿的結果?

  但馬上他就聽到了李香山的台詞:

  「反正我是不能再抱怨生活了。

  該得的,我得了。

  不該得的,我也得了。

  今天在座的,細說起來,都不能算操蛋。

  最不靠譜的,也沒不靠譜到哪去……」

  畫面中,來參加告別會的親朋舊友鬨笑出聲。

  可許鑫卻開始用心聽起了台詞。

  這台詞……有意思。

  而楊蜜那邊表達的則更直接一些。

  當聽完了這幾句話,她的身子忽然坐直了。

  老公懂不懂,她不清楚。

  但她可太熟了。

  這種字裡行間那種幽默……

  太有老舍的風格了。

  但老舍不喜歡說髒話。

  而截止到目前為止,在楊蜜讀過的書里,唯一一個能用老舍的語氣,夾雜著自己的髒話,卻能構建出一種幽默與胡同串子並行的操蛋言語,卻讓人拍手叫好的,也只有王碩。

  這台詞,絕對是出自王碩親筆。

  而且……

  她也是從李香山露出黑色素瘤時,忽然感覺到了影片的節奏變化。

  「屢次被別人愛過。

  也屢次愛過別人。

  到頭了還得說自己不知珍重。

  辜負了許多盛情和美意。

  有得罪過的,

  暗地與我結怨的。

  本人在此,

  也一併以死相抵了……」

  「活著是種修行,

  十分慚愧的報告大家,李香山此生的修行,沒修出什麼好歹來。

  他太特麼忙了。

  忙掙錢,忙喝酒,忙鬧感情危機。

  把自己的修行全忙活過去了。」

  「怕死麼?香山。北海道農民問候你。」

  「怕。像走夜路,像敲黑門。你不知道門後面是五彩世界,還是萬丈深淵……」

  聽到這,許鑫忍不住嘆了口氣:

  「唉……」

  所以說,分成兩個題材拍不好麼?

  這一段台詞,用來做最後的總結與收尾,紀錄李香山……那猶如後面的板報里說的那樣:

  「愛過,頹過,活過,熟悉過。」

  不挺好?

  是意識不到這個劇本在割裂呢?

  還是說被背後的資本力量強推著一步一步往前走,沒法回頭呢?

  亦或者是……

  您老人家的能力,最終,只能走到這一步了?

  又或許……

  你已經初步意識到了自己的路已經走偏了……有了開始回頭和轉型的念頭卻無從下手?

  忽然,許鑫發現……

  今天這部電影還真沒白看。

  因為他從側面解讀到了這位馮導很多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他,老頭當初對他說過的那些話,讓他深深紮根在土壤里的重要性。

  同時……

  又像是一種……訊號。

  或者說稱量。

  原本,雖然對齊雷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怕京圈的人把西北圈拉倒那無休止的軍備競賽中不戰而亡。

  可是……

  現在的他卻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那就是……從電影角度來講,京圈……並非不能超越。

  因為他看到了馮曉剛的上限。

  他的上限……到此為止了。

  而自己……

  雖然不敢特別自信,可他還是覺著,自己應該要比對方……能走的更遠一些。

  想到這,他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

  嗯。

  沒錯。

  ……

  「據知情人說,秦奮和笑笑正式結婚,是在2030年。那一年,秦先生已經70歲了。這期間還發生過許多陰差陽錯的事兒,我們以後再表。」

  電影結束。

  片尾曲起。

  燈光亮起。

  楊蜜拉上了自己的口罩。

  看完了。

  她不著急走,而是第一時間看向了許鑫:

  「感覺怎麼樣?」

  「……你什麼感覺?」

  許鑫反問。

  心態一片平和。

  而楊蜜此時也沒有了任何作嘔的意思。

  在她都沒注意到旁邊那對情侶在偷聽的情況下,說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我的感覺就是,馮導用了1小時20分鐘的時間,向我輸出了一份在我看來已經完全跑題了的婚姻與愛情價值觀的試卷。這份試卷,有的地方錯到離譜,有的地方勉強將就。而這些題加在一起,一共得了30分。」

  「百分制?」

  「嗯,百分制。」

  楊蜜堅定的點點頭。

  許鑫想了想,似乎也沒什麼意見,只是繼續問道:

  「然後呢?最後40分鐘,那充滿了王碩味道的好生樂死,你給多少分?」

  「這篇40分的作文,我給滿分。我以為王碩死了,但並沒有。他依舊是我心中最牛的那位作家。所以,我給滿分!」

  楊蜜的目光中沒有其他情緒。

  就兩種。

  慶幸與喜悅。

  慶幸王碩沒有死。

  喜悅王碩還活著。

  而聽到這話後,許鑫站了起來,一邊示意妻子往外走,一邊說道:

  「也就是說總分70分?」

  「對。前半段一塌湖塗,但人家作文寫的好,力挽狂瀾。你呢?你給多少分?」

  「唔……」

  許鑫想了想,說道:

  「你的分數我沒意見,但總體評價,可能我會以作文字跡不工整的理由,扣5分。」

  「65?」

  「嗯。」

  「……為什麼?」

  「因為,以導演的角度來看,它的節奏是割裂的。前面是婚姻與價值觀的碰撞,以及導演過於鮮明……甚至可以說是夾帶私貨的個人觀點輸出。而後半段,是突兀轉折下的好生樂死的觀念。割裂感過於嚴重,扣5分。不過我認同你的觀點,最後,是王碩的力挽狂瀾。李香山的獨白,升華了這部電影。讓秦奮一個多小時的努力化作了無用之功……當然了,我指的不是演技。而是藝術性。」

  倆人走在通往影院出口的通道中。

  走的不緊不慢。

  討論的聲音也沒藏著掖著,只是用正常的說話語氣在聊。

  而楊蜜在走著走著之後,本能的一扭頭……

  和一對情侶對上了眼睛。

  而男孩女孩本來一直盯著她的,見她忽然回頭,倆人趕緊挪開了視線。

  「……?」

  楊蜜看了倆人一眼,也沒在意。

  只是確定周圍有人後,便不再說話了。

  挽著許鑫的手來了句:

  「咱回家吧,我累了。」

  「好。」

  許鑫點點頭。

  ……

  「可惜了……我還想著能要個合影吶。」

  看著前面的楊蜜和許鑫離去的背影,女孩有些遺憾的說道。

  但馬上話鋒一轉,又來了句:

  「不過他們倆看著好般配……你聽到他們的話沒?」

  「嗯。」

  男孩點點頭,回憶了一下後,說道:

  「我覺得還挺有道理的。這電影前面看著給人的感覺確實不舒服。許鑫說那個詞是什麼來著?」

  「割裂?」

  「不是,就形容後半段那個……」

  「……好生樂死。」

  「對對對,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呢。」

  「我覺得他形容的挺對的。而且我和楊蜜一樣,都特別不喜歡那句什麼窮人翻身後,會變本加厲欺負窮人的那句話。好討厭……」

  「我也是,聽著可不得勁了。」

  「嗯……」

  女孩應了一聲,然後說道:

  「走吧?咱們去吃飯,我都餓啦……嘿嘿,今天的經歷好奇妙,我發個微博!」

  一邊說,她一邊拿出了手機。

  男孩也不在意。

  而女孩低著頭,噼里啪啦的寫道:

  「竟然在電影院偶遇楊蜜和許鑫!太意外啦!倆人竟然真的來看《非誠勿擾》了!不過聽著她和許鑫的評價,這電影很一般。馮曉剛不如王碩,嗯,我也覺得沒錯!」

  發送。

  成功。

  發完微博,她挽著男友的手開開心心的吃飯去了。

  ……

  23號凌晨。

  許鑫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看了一眼時間。

  0點27分。

  「出來了麼?」

  困的迷迷湖湖的楊蜜問道。

  「沒……」

  許鑫話音未落,忽然,手機一條簡訊發了過來。

  楊蜜瞬間睜眼,鑽到了他懷裡:

  「怎麼樣怎麼樣?」

  然後她就看到了簡訊的內容。

  簡訊,是齊雷發來的。

  內容很簡單。

  「《山楂樹之戀》,首日票房:3031萬。」

  「啊!三千萬!?有《讓子彈飛》高沒?」

  楊蜜瞬間驚喜的瞪大了雙眼。

  可話音未落,又是「叮」的一聲。

  「《非誠勿擾2》,首日票房:3375萬。」

  「……」

  原本的興奮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鴨子,戛然而止。

  輸……輸了?

  她剛要說些什麼,就見老公飛快的回覆了一句:

  「好,知道了,有事明天說,齊哥,晚安。」

  發完,他把手機往旁邊一丟。

  「睡覺吧?」

  「呃……」

  看著臉上一片平靜的許鑫,楊蜜愣了愣,接著點點頭:

  「好。」

  於是,關燈,睡覺。

  黑暗中……

  「輸了三百萬?」

  聽到妻子的話,許鑫順理成章的把奶香味兒十足的兒子摟在了懷裡,嗅著寶貝的味道,應了一聲:

  「嗯。」

  「……沒事吧?」

  她又問。

  許鑫一聲輕笑:

  「哈。」

  沒回答。

  一部文藝片,輸給了幾個明星大腕站台,半個娛樂圈賣力宣傳的商業片三百萬票房。

  輸了麼?

  他不覺得。

  更何況……

  這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