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五歲的孩子,顯然難以理解輩分是什麼,蘇黎安遲疑著沒開口,在他的認知里,老公公都是有鬍子的,而這個叔叔並沒有,為什麼要叫叔公?叔公是老公公的意思吧?
他捏著蘇伊兩根手指,轉頭向她求救。
蘇伊也卡了下殼,她讓蘇黎安叫叔叔,只是隨口一說,沒想那麼遠,雖然顧叔的話是沒錯,盛雲洲雖年輕,沒比男主爸盛延州大幾歲,但按照盛家族譜一輩輩排下來,確實是他叔叔,是盛恆榮的叔公,可這一大串跟小孩解釋,他那小腦袋能聽懂嗎?只怕會冒出更多的為什麼。
她剛準備讓蘇黎安按照顧叔說的稱呼,回屋再慢慢解決他的疑惑,盛雲洲先一步道:「就叫叔叔吧。」
說完又是一聲低咳,顧叔本還要說什麼,見狀也只好暫時放下。
蘇黎安乖乖喊了聲叔叔,輪到顧叔的時候,小孩仔細盯著他灰白的頭髮看了兩眼,語氣肯定道:「叔公晚安。」
顧叔:「……」
有蘇伊在身邊,小屁孩總算一夜睡到天亮,因為夜裡的插曲,沒怎麼睡夠,第二天早上哼哼唧唧不想起床,是被蘇伊拉起來的。
送走蘇黎安,蘇伊換了身衣服去花房,她也得開始工作了。
玻璃花房位於別墅側翼,平時有生態園的花匠打理,花房內草木茂盛,鮮花灼灼,四周的玻璃牆壁打開通風,雖然陽光直曬,但還不算太熱。
蘇伊穿著白色襯衣,頭上戴頂草編帽,工裝褲勒出細細的一把腰肢,白皙的皮膚在太陽下幾乎反光。
她的工作檯在一株海棠的樹蔭下,實木大桌面上零星散落著紅色花瓣。
昨晚顧叔詢問了她的需求,找來一些瓶、盆、筒等,作為插花的容器,此時都跟工具一起擺在木架上,方便取用。
她看了一圈,對於這個工作環境十分滿意。
雖說這份工作,只是許女士給她入住生態園安排的身份,但既然做了,蘇伊就沒打算太敷衍,自己給自己定了工作時間和內容。
她了解過,整座別墅,所有的房間、浴室、客廳及餐廳,加起來約需要二十幾份瓶花,就算是一周一換,一周上五天班,她每天大約需要設計並製作五份左右的插花,每份都要不同,其中還包括挑花、修刺、換水、剪枝等,對她來說,工作量不大,但總算有了打發時間的事。
別墅里人不多,除了顧叔和琴媽,還有一位司機,園區的工作人員只在白天出現,做一些打掃、採購以及維護之類的事,除此外,醫護人員每天都會來查看盛雲洲的身體狀況。
偶爾有分家或者交情好的人來探望,叫蘇伊意外的是,許女士並不常來,就算來了,也不是次次都會和她兒子見面,有時只是通過顧叔或者琴媽了解盛雲洲的近況。
但每一回,她都會跟蘇伊聊上一會兒。
在蘇伊和蘇黎安入住的前幾天內,除了第一天晚上見過盛雲洲一次,之後一直沒見過他,蘇黎安還私下問過蘇伊,那個叔叔是不是搬走了。
直到幾天後的上午,那天是個好天氣,太陽雖然晴朗,但因為有風,氣溫不算高,稱得上舒適。
蘇伊正剪著玫瑰花的刺,無意間抬頭,看到盛雲洲坐在他房間陽台上。
兩人隔著花房的玻璃屋頂對視一眼,蘇伊沖他擺了下手,算是打招呼,盛雲洲也緩緩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盛雲洲出現在餐桌上,面色依舊蒼白,帶著病態的氣息,但總算是不咳嗽了。
琴媽面帶喜色,連腳步都比平常輕快許多,恨不得展現十八般廚藝,可惜盛雲洲虛弱的胃無法讓她如願,他面前只擺了份粥和幾樣清淡小菜。
蘇黎安對他很好奇,好幾次以為沒人注意,偷偷打量他。
說起來,環境和經歷決定性格這話確實不假,小孩子更是如此。
蘇伊記得她剛來時,小屁孩剛失去蘇家二老兩個親人,又差點被親媽拋棄,整個人就是個小可憐,沉默寡言,內向又執拗,現在才過去多久,眼看著越來越活潑了。
「叔叔生病了嗎?」蘇黎安小聲問,「我以前生病的時候,也只能喝粥。」
「叔叔不是生病,是病好了。」蘇伊給小孩舀了勺蝦仁,看他專挑蝦仁吃,把玉米粒剩下,便道:「少說話,多吃飯,不許挑食。」
蘇黎安哦了一聲,老老實實把玉米粒夾起來,一顆顆吃掉。
盛雲洲坐在餐桌另一端,慢吞吞喝著粥,偶爾看他們一眼,碗裡的粥不知不覺見底。
琴媽收拾完他的碗筷,轉頭就給許女士打電話匯報:「……今天早上看著精神就不錯,還曬了一會兒太陽,晚飯下樓了,喝了整整一碗粥。」
「蘇小姐在場嗎?」許女士問。
「在呢,蘇小姐最近都在花房工作。」琴媽仰頭想想,忽然誒了一聲,「早上三爺坐在陽台上那個方向,好像就是朝著花房的?剛才餐桌上,三爺坐這邊,蘇小姐和蘇小少爺坐另一邊,我看他是往蘇小姐那兒看了幾眼,您不知道,蘇小姐胃口好得很,飯吃得又香,我看著她吃,感覺自己都能多吃一碗,我看您這法子,是真的有用。」
許女士略略彎唇,帶著無可奈何的些微喜悅。
不論什麼方法,不管有沒有用,她都願意試試,不敢求長命百歲,不敢求身體安康,只希望自己的孩子,每天都能感到一絲快樂,就足夠了。
自那天后,盛雲洲下樓的次數增多。
見得多了,生疏感自然減少,現在蘇黎安看見盛雲洲,不用大人提醒,就會很有禮貌地叫聲叔叔,徒留顧叔一臉糾結的表情。
好在,用不了幾次,他也麻木了。
傍晚,蘇伊照例陪小孩散步,兩人轉了一圈,回來後,蘇黎安馬不停蹄跑去堆沙子,蘇伊看見盛雲洲也在花園裡,坐在她常坐的桌邊。
她走過去打了聲招呼:「盛先生在乘涼?」
盛雲洲微微點頭,請她坐下。
已經是盛夏,一般人穿著短袖還覺得熱,恨不得什麼也不穿,他卻依舊穿著襯衫,紐扣一直扣到脖子下,神奇的是,臉上還一顆汗都沒有。
兩個人對坐,蘇伊轉頭看蘇黎安,能感覺到盛雲洲的視線時不時落在她身上,只當對方又在偷窺她『旺盛的生命力』,也不在意。
說實話,不了解的人見盛雲洲,只會覺得他溫和儒雅,風度上佳,雖然身體不好,纏綿病榻,卻沒有一般病人的古怪脾氣,反而頗具涵養。
而這些天下來,蘇伊發現他除了有喜愛暗中觀察的小問題,也確實沒別的毛病,這對一個一生中大半時間都在生病的人來說,可不太容易。
「在這裡住得慣麼?」盛雲洲率先開口。
蘇伊笑道:「一切都很完美,多謝盛先生款待。」
盛雲洲沒什麼血色的嘴唇彎起溫和的弧度,「蘇小姐在這裡工作,都是你應得的。」
蘇伊不認為對方不知道她真正的『工作』是什麼,但對方既然這麼說,她也裝著糊塗笑笑。
蘇黎安玩了一會兒,啪嗒啪嗒跑過來,原來是造好了一座橋,讓蘇伊去欣賞欣賞。
蘇伊瞧了半天,只看出來一個拱形和橋洞,並未發現有什麼值得欣賞的,不過在小孩亮晶晶眼神的注視下,還是昧著良心誇了句很棒。
小孩一頭一臉的汗,得了誇獎,高興得臉蛋發紅,當下信心滿滿,說還要挖一條河,被蘇伊拉著衣領揪回來,「明天再挖河,今天玩沙子的時間結束了,要麼坐下來吹吹風,要麼上樓洗澡。」
「好吧……」蘇黎安暫時不想回樓上,只好挨著蘇伊坐下,一會兒看看蘇伊,一會兒看看盛雲洲,兩條短腿交替踢著,百無聊賴的樣子。
蘇伊見狀,起身走到一旁的樹叢下,隨手抽出幾根細長的草葉,在腦子裡回想了一會兒,準備動手編個蟋蟀。一開始動作還比較生疏,慢慢熟練起來,一隻綠色的大蟋蟀很快成型。
「媽媽好厲害!」蘇黎安高興地跳下椅子,雙手捧著草蟋蟀,在花園裡模仿蟋蟀的姿勢蹦來蹦去,一個人也玩得不亦樂乎。
蘇伊原本是想讓他安靜歇會兒,沒想到有了蟋蟀,他反而玩得更起勁,無奈之餘,心裡又一次想念從前那個安靜乖巧的小崽子。
似乎看出她的想法,盛雲洲溫聲道:「他很有活力。」
蘇伊心說,在你眼裡,哪個沒活力?
當然,這話只是心裡想想,嘴上謙虛幾句小孩頑皮之類的話。
蘇黎安蹦了幾圈,又拖著幾根草葉跑回來,挨著蘇伊央求道:「再給我編一個吧,一隻蟋蟀太寂寞了。」
蘇伊忍不住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小小年紀,知道什麼叫寂寞麼?」
話是這麼說,還是幫他編了,修長白皙的指頭,指尖帶著紅潤,在綠色的草葉中跳躍,像是施了什麼魔法般,又一隻蟋蟀逐漸出現。
蘇黎安一臉期待,看得眼也不眨,盛雲洲嘴角似乎帶笑,也看著她的動作。
等到夜風裡有了涼意,蘇伊就帶著蘇黎安上樓。
夜裡,萬籟俱靜,唯有二樓的某間房依舊有燈光。
盛雲洲坐在燈下,蒼白的指頭上繞著幾根草葉,他循著不久前見過的步驟,緩慢卻認真地動作,慢慢地,今晚第三隻蟋蟀成型。
他放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不知是哪個步驟出了問題,蟋蟀忽然散掉了。
他面色不變,注視著手中的雜草,半晌後將它們丟進垃圾桶。
死物就是死物,無法與活人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