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璋面色驟然慘白,撲通一聲竟是朝著自己這位皇弟跪下,正欲辯解幾句,便被吳嬰聲音再次打斷道:「皇兄是想帶我去北御棋府的後院觀賞觀賞不成?」
吳璋心中咯噔一聲,面色絕望。
他竟然連北御棋府這個名字都念了出來?
吳嬰眯起眼眸,看著朝他跪伏的兄長,血眸之中的光影不再流動,凝視人的目光分外的冷!
「皇兄今日來意我知曉是為何,只是皇兄真的以為舍南而取北,便能換的一世安寧?」
吳璋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
「北離當屬虎狼之國,意圖吞併九州,縱然皇兄此刻願與北離結盟,雖說可以換的你心中想要的王權富貴,但終究這王權富貴不過轉瞬雲煙,此舉與飲鴆止渴無異。」
吳璋面上的冷汗顆顆滴落在鋪在地上的名貴毛毯之中。
他不知為何平日裡素來不屑與他交流的弟弟今日怎會突然有如此『雅興』來教育他。
他將頭顱匍匐得更低,一副為人臣子的乖巧謹慎模樣說道:
「皇弟說得極是,是皇兄有欠考慮,只是……大晉光景實屬不及從前,再談合作之事,恐怕唯有拖垮我吳越。」
「拖垮?」吳嬰眉峰微挑,窗外不知何故引出一道旱天驚雷。
她語氣猶帶笑意,極難得的透著一股子耐心意味說道:「皇兄可要明白一點,吳越究竟是誰的吳越?」
如此大逆不道的問話,自越國開國以來,也唯有吳嬰一人敢這般發問自己的兄長。
而這位兄長也著實勇敢,不過咬了咬牙,就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皇弟您的吳越。」
雖然語氣中肯,卻仍然能夠聽出其中隱含不甘的情緒。
「不錯。」血眸微凝,吳嬰卻用一種那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口吻說道:「是我的吳越,若論拖垮……真正意義上,被拖著的那個人只會是我,可是兄長大人……」
吳嬰忽展顏一笑,笑容頗為森冷蒼白。
纖長的手指尖里突然夾著一枚烏黑的鬼草,草名鬼泣:「一直以來,真正拖著我想要將我拖入那無間地獄永世鎮壓的人……不一直都是你嗎?」
吳璋竟是被那一株草駭得嗑首不斷:「誤……誤會……」
吳嬰隨手將指尖的那株草震得粉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今日心情好,所以滾吧。」
吳嬰讓他滾,他就絕不敢挺直自己的腰板,連滾帶爬地就要滾到門口。
就在這時,吳嬰蒼白的指尖輕輕撫了撫腰間的那枚玉壺,忽然說道:「知道我為何不殺你嗎?」
滾爬的姿勢驟然僵住,吳璋背脊崩得緊緊,沒有說話。
歷代以來,皇位爭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絕對優勢之下,斬草除根是最明智之舉。
當年,在那個血色皇城的夜晚裡,一把血歌劍幾乎飲飽整個越國皇室的鮮血。
她弒父,殺兄,不分男女老幼的一夜屠殺清。
雖說手段極其殘忍暴戾,卻不得不承認,她用了最簡單直接的手段將這個病入膏肓的國家,連根挖出了那顆深藏皇室宮偉里的毒瘤。
雖然傷口深可見骨,難以修復,卻也不再毒深跗骨,慢慢蠶食。
雖然吳璋並非在蠶食一眾之中,但對於吳嬰而言,他亦是一根能夠扎到手的野根。
除之不過舉手投足之間的事。
可是她沒有,而是留下了他。
直至今日,她才問他是否知曉原因。
可他……是當真不曾知曉。
「或許……」
「對於你們而言,皇位王權畢生所求。」
吳嬰的聲音透著淡淡不屑:「可對於我而言,不過是把爛椅子,你既是知曉用鬼泣草來對付我,就應知曉我薄親離情,人世間所謂的血親二字根本無法束縛我的殺心,可是……」
說到這裡,吳嬰輕輕一笑,在吳璋轉瞬偷看他臉色之際,竟是捕捉到這一縷真實的笑意,不由呆愣住。
原來吳嬰笑起來也可以這般好看的嗎?
還未等他從震驚匪夷之中緩過神來,便聽得她繼續說道:「我卻是真實感激能夠誕生在這裡,看到這樣的一個人間。」
因為這個人間裡,有她相見之人,想觸碰之人。
「所以,我決定留在這裡,守在這裡,至於王位,並非我之所求,總得留一個人來繼承。」
一個讓他誕生的地方,總是不能叫人就這麼毀了去。
縱然不能流芳百世,但至少也要盡她所能,延綿至它該延綿的時候。
一句讓人費解難懂的話,讓吳璋深深困惑。
但困惑之餘,更多的是興奮與驚喜,面上漲紅著狂喜的神色,生平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麼滾出承君殿,是這般的心甘情願。
「嘭!」
一道聲響自遠方天際傳來。
吳嬰止了手中護養武器的動作,眼神微轉。
正欲起身之際,一名年輕太監便從屏風後執禮迎出,極有眼力見的來至窗旁將兩扇琉璃色的窗戶推開。
「今夜是拜神節,宮外的百姓皆點燈煙花慶典。」年輕太監雖然動作從容,但根本不敢去看吳嬰的臉。
並非因為恐懼,而是源自骨子裡的敬慕。
吳嬰微微側首,看著夜幕之中盛放的煙花,宛若黑夜蒼穹之中開滿了銀花火樹。
看著看著……
她一時失神,血眸寧和。
觀賞著分明不過民間最常見的美景。
可這一刻,她終於理解那個人,為何會寧歸凡塵,也不願為神祗了。
在年輕太監滿懷憧憬與緊張的等待之下,吳嬰鋒利常抿的唇角似有微無地正欲勾出一個弧度。
「嘭!」
又是一聲璀璨炸響,天空之上朵朵煙花砰然碎裂,散成五光十色的盛景。
然而輝煌流溢不過一瞬,便垂然淡散而去,就像是一個歲月驚煌的生命,在漫天流螢火光之中孤獨的逝去。
煙花雖美,轉瞬即逝。
燦爛一瞬,卻是難得永恆。
尚揚未揚嘴角里的笑意被凍結,腰間玉壺之中的那一縷縷精魄光輝在瞬間裡,正如那煙花一般,消散在永恆之中。
整個世界在吳嬰那雙血色眼眸之中天旋地轉,驟失光明!一聲聲煙花炸裂的聲音猶在持續,一朵朵璀璨的光在寂滅之中盛開,卻不再是她想要。
光影斑駁之間,映著滿城煙火的那雙眼睛越來越暴躁!越來越嗜血!越來越陰厲!
越來越……失控!
在年輕太監驚駭的瞳孔之中,倒影出吳嬰那張代表著俊美不祥的臉在瘋魔與扭曲之間變幻不定。
轟!!!
天雷破空,紫電破夜。
絕望震怒的雷光將滿城煙火的光華盡數震碎。
紫色神雷帶有毀天滅地的氣勢轟然墜下,在一片氣機狂亂之中,整座承君殿寸寸瓦解崩毀。
殿外看守的守衛軍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皆被雷光吞沒,衣物兵刃寸縷不留。
運勢極好的吳璋前腳剛踏出承君殿的波及範圍,後腳那座不容侵犯的大殿就在雷光之中轟塌毀去。
他瞪大雙眸,眼珠子都快從眼眶之中震得跳出來,用一種驚駭絕倫的目光看著身後那片廢墟。
在那一片廢墟之中,再難尋出一塊完整的磚瓦來。
年輕太監不知為何,絲毫無損,雙目茫然呆呆地看著前方像一個無助孩子一般坐在地上的吳嬰。
她雙眸猩紅,一身潔白衣裳在她沸騰漆黑的散亂氣機之下染出一片深淵之色。
她伸出雙手無措地看著一片狼藉之中,碎成一地的玉壺碎片,其中淡去的精魄失去本有的光芒,如螢火之中在夏日之中失去最後的生命一般。
吳璋從未見過如此失態反常的吳嬰,趕緊提著衣擺沖了過去:「皇弟這是怎麼了?」
年輕太監反應過來,忙趕在吳璋接近之前便將他給攔了下來,恭敬行禮道:「璋皇子不必過於憂心,方才太子殿下練功一時出了岔子,故而引來雷劫。」
吳璋皺眉看著這名年輕太監:「可我皇弟他這副樣子……」
「璋皇子。」年輕太監微微一笑,雖然舉止畢恭畢敬,可神態卻是有著尋常太監不曾擁有的從容與睿智。
「如今夜色已深,承君殿的守衛不幸犧牲,且承君殿毀於一旦,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勞煩璋皇子來處理,明日想必雜事極多,還請璋皇子早些回去休息。」
吳璋面色一陣陰晴不定,卻又忌憚於眼前這位是吳嬰身邊炙手可熱的當前紅人,實在不好得罪。
只好一甩寬袖,就此憤憤離去。
「太子殿下……」年輕太監返回之吳嬰身旁,面上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深深擔憂,他語氣溫和恭敬:「究竟發生了何事?」
吳嬰面色蒼白至極,雙手無助地在空氣里虛抓著什麼,試圖撈會那些苦守多年突然消失的東西,口中喃喃著:「為什麼不見了……為什麼會突然不見了。」
那一年,歸湮於三途河鬼嬰樹下的那個神,上至諸天神佛,下至黃泉惡鬼,再無人知曉那具消散的殘破歸於何方。
除了她……
知曉那個金蟬脫殼,新創下的靈魂在哪裡。
七界之中,這個秘密,唯有她一人知曉。
可就在不久的剛才。
她的這個秘密……碎了。
碎得她也不知道將去何方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