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看來,雙容是個十分重要的人,品性也是大晉數一數二的上乘者,被如此對待確實不公——可是在這世間,哪裡有那麼多的公平可言。」
吳嬰的語調很穩,亦很平靜,正因為平靜,所以彰顯著大道無情。
陵天蘇低著腦袋,看著碧綠藥浴之中自己的倒影,面上神情無疑是複雜的。
他沉默了些許,開口道:「看似沒有道理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人都死了,靈魂都入了輪迴,一副殘軀,放著也是腐爛,又何須執著。」
吳嬰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似是沒有想到他能夠如此輕易認可自己的話。
「可是……」
陵天蘇緩緩從藥浴中起身,也不顧身上水跡未乾就拾起地上散亂的衣物隨意套上。
他往床榻方向走去,說道:「雙容是死了,可我還活著,死去的人,餘生已經結束,可活著得,總是得做些什麼?」
吳嬰偏首看他:「你想做什麼?」
腹部傷勢已經大有穩固,雖然陵天蘇很想就這麼泡上一個晚上,但是吳嬰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他不得不中止這個想法。
於是他四仰八叉的往床上一倒,說道:「雙容,陰剎皇朝,沙樓,三者結合,其中自然有著不得了的故事,我那傻妹妹想必也陷入了某種麻煩之中,我想去沙樓總部看看,順便帶回雙容遺體,送她回家。」
「何時動身?」吳嬰蒼白的雙臂撐在木桶邊緣,也欲起身。
陵天蘇忙打斷她的動作道:「你先別急著起來,我已經浪費了好大一桶藥浴,你好生泡著,我不看你,泡一晚上你手臂的傷差不多也痊癒了。
還有你體內的暗夜絕羅之力,也能夠有所壓制,這樣你的實力也恢復了幾分,可以藉助九重鳴幻鈴內的雷重之力破了那暗夜絕羅。」
吳嬰坐回下去,低笑一聲道:「因為一個上官棠的吩咐,你還真是費心費力啊。」
陵天蘇懶得搭話,翻了一個身,說不去看她自然不會亂占眼睛便宜,閉上眼睛很快呼吸均勻,淺睡而去。
輕微的水聲滑動,陵天蘇說不去看吳嬰,吳嬰卻在水中動了動身體,轉了一個方向,面朝著床榻方向,目光幽沉之下有著暗影涌動。
窗外的風聲呼嘯愈來愈烈,細雨摻夾著雪花不斷被狂風席捲至屋內。
藥浴中的最後一抹殘溫也被席捲而去,冰冷的液體溫度非但沒有給他帶來半分不適,反而這冰冷的溫度更得吳嬰之意。
只是她目光微轉,落到床榻之上時,她微微皺眉。
然後抬臂輕揮,大敞的窗戶無聲閉上,將風雪隔絕。
昨晚這些,他低首緩緩輕聲喃喃:「你對那雙容是愛屋及烏,可曾知曉我……」
後半句話並未說出,取而代之的是她沉沉的自嘲低笑之聲。
她是吳嬰,這個名字是她在那冷宮之中自行取的。
她從未憎恨過宮中那對皇家夫妻,縱然他們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便拋棄了她。
因為從未重視過,故而才會無恨。
反正對於她而言,她誕生於世,從來就不是因為他們。
如果說越國唯一有著讓她滿意的地方,那便是那個國姓。
吳姓,名嬰。
吳嬰,諧音無嬰。
她希望,在這七界六海之中,再無一隻鬼嬰。
包括她自己。
她是吳嬰,也是見證了那位光明閃爍的帝子無祁邪從墜落到覆滅的全部過程。
這是連上官棠都不為人知的歷史。
那時候,她不過是萬千鬼嬰中的其中一隻。
只有頭顱,沒有手腳與身子。
血色的頭顱永恆不變是嬰兒的模樣,滴著鮮血,咧著至耳後根的嘴角,宛如鋸齒般鋒利的牙齒。
在三途河中,所看到的永遠都是千篇一律的場景,血壓壓的一片,咿咿呀呀的嬰兒啼哭之聲不絕於耳。
它們都是食骨靈盒的孩子,同時也是食骨靈盒的奴僕。
它們依靠吸食怨念而生,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經意識到自己是邪惡的存在,究極邪道之鬼嬰,自然也理所當然的行那惡者之事。
她跟著自己的同類們,肆無忌憚的吸收著三途河中無法輪迴的怨念靈魂。
日益強大自身,最後體內養分再被血嬰樹吸食,滲入深根地步的食骨靈盒之中。
在漫長永無盡頭的生命力,血嬰數永垂不朽,鬼嬰也不死難滅。
只是永恆的孤寂與失去自由,自然在萬千鬼嬰之中,生出了不少叛逆性子的另類。
有的鬼嬰,在吸收怨念情緒以後,生了一絲靈智,這樣的鬼嬰便是其中的變異者。
它們渴望自由,不願再被血嬰樹所束縛,透過怨念可以看到人間,看到了人間,自然便心生了一絲貪念。
貪念一旦大到讓它們殊死一搏,所以掙脫開了生長在自己身上的樹藤,墜入了下去。
它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就連所生長而出的方向都無法自己左右。
它們拼勁全身氣力,掙脫了枷鎖,吳嬰卻看到有不幸者,墜至了樹木骨幹之上。
然後被樹身無情吞噬,連唯一的身體部位頭顱都已然失去,只剩下一張僵硬的嬰兒面龐覆在樹幹之上。
而所謂的幸運者,方位好些,成功墜入那蝕骨灼膚的三途河水之中。
滿懷憧憬著以為自己能夠順著河水漂流入那輪迴,入那人間。
卻不曾想,等待它們的命運卻是腐蝕成泥,生命終結。
那時的吳嬰便想著,鬼嬰為何要誕生於世?
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不幸。
那時,她不知為何自己明明在看到同類下場以後,還會選擇咬斷身上的樹藤,選擇墜落。
她並未被樹幹吞噬,因為她墜入了三途河水之中,那種寸寸腐蝕肌理之痛,即便經過千年萬年她也不曾忘。
在那煉獄一般的河水之中,鬼知道她為什麼活了下來。
在面龐被腐蝕大半的時候,在那河水之中,她居然生長出了雙手於半具身軀。
不僅如此,在身體浸入三途河水之中,她感受到了一絲出了怨氣以外,其他的人類情感。
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貪嗔痴怨。
無數人間的記憶湧入她的意識腦海之中。
在那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裡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那時候她並不知曉,那就是神魂之海。
在三途河中,順著那些記憶,她學會了人類的語言。
在看到自己心生出來的手與身軀,她仿佛看到了希望。
她覺得自己這般,已經十分接近一個人類了,只要自己再努力活下來,定然能夠侯來抵達彼岸的一天。
所以她拖著自己的新生軀體,雙手抓住血嬰樹的根莖,不斷的往上爬著。
她想著,若是這顆樹來吞噬自己,自己便咬碎它的樹幹!看誰更狠!
她知曉自己這個時候無法逃離三途河,她意識到自己的弱小。
此刻她若是離了血嬰樹,她則無法生存,她需要吸收更多的怨靈。
所以她不斷的爬著,好在那血嬰樹對她,到並無像其他鬼嬰一般。
許是她身上沾染了三途河水,故而沒有將她吞噬。
她不斷朝著橫臥著的血嬰樹頂端盡頭爬去,她要爬到三途河的盡頭駐紮下來,凌駕於萬千鬼嬰之上。
吸收最多最純最好的怨念,以最短的時間強大自己,然後努力生出完整的身子與雙腳。
有了腳,她便可以朝著人間跑去。
用她全身的力氣,最快的速度跑去。
這樣,她便自由了。
她無疑成功的做到了這一點,縱然在爬動前行的過程中,她的那些同類們嫉妒於她,瘋狂的朝她咬來,將她咬得遍體鱗傷,滿是血痕。
但她終究是抵達了盡頭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