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無盡花色

  陵天蘇繼而輕笑出聲,幽藍深邃的眸子在夜風中璀璨生輝,不近人情:「記不住也沒關係,只是日後讓我給聽見你們管不好自己的舌頭,我不介意為你們一一給拔了,給這世間少幾分清淨。」

  對上他冰冷的目光,人們駭然的移開視線,心中十分清楚。

  葉家世子並非實在開玩笑。

  天子彎腰,拾起地上沾滿灰塵的龍冠,有太監立即誠惶誠恐地小跑過來,要為他擦淨,卻被天子抬手拒絕,目光沉凝地看著龍冠良久。

  最終,幽幽開口道:「今夜,就到此為止,諸卿,散了吧。」

  今夜這場宴席吃得是驚心動魄,天子開了金口,這群人自當如蒙大赦,紛紛告罪請辭離開。

  人員陸陸續續散了。

  顧瑾炎大有深意地看了陵天蘇一眼。

  陵天蘇沖他微微點頭,顧瑾炎這才帶著姐姐和父親一同離開。

  就連重傷不起的雙子君,也被人抬了下去。

  天子撤人撤了個乾淨,就連貼身侍奉的小太監也沒能留下。

  一片廢墟之中,只剩天子與陵天蘇相對而視。

  兩人心照不宣,一個並未離去,一個並未出言讓他退下。

  天子拍了拍龍冠上的灰塵,隨意將帽子帶好,他那雙不再年輕的雙模深深沉沉地看著陵天蘇:「陵兒現在對朕一定很失望吧?」

  陵天蘇搖了搖首,道:「亂世之中的帝王,多是如此,葉陵心中自是清楚,何來失望之說。」

  天子笑了笑:「陵兒今夜獨自留下來,難道不是想找朕算帳的嗎?」

  陵天蘇漠然道:「何必與一個命不久矣的人較真。」

  天子垂眸不語。

  《社稷山河圖》已毀半數,今夜宴會也未見星父大人王淵出席,在陵天蘇離開人界之前,星父王淵便以自身氣脈融入大晉山河氣運之中。

  但任何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星父大人修為在強,可又如何能夠以一人之軀,頂起三州大國氣運。

  一年光景,大晉不再暴雨連綿,也不見蝗蟲災禍,妖魔橫行。

  很顯然,這位晉國天子,付出了超乎尋常的代價,暫時穩固了山河。

  雖然現下天子看著精氣神都不錯,可是陵天蘇已經感受不到他體內又任何修為元力的存在。

  眼眸雖然明亮有神,可眼底深處卻是一片鬱郁青色,明顯是依靠藥物強撐起來的精神在於朝臣周旋。

  雖然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可是天子不同,天子身上所壓的重擔太多,他會擔心,千年基業河山,會在他手中毀於一旦。

  故而,他必須收起自己的仁善。

  越是死到臨頭,越是不安猜忌。

  行錯半步,萬劫不復的,不僅僅是他一人。

  陵天蘇靜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陛下手眼通天,其實一早便知曉,魏國有意投誠離國了吧?」

  天子捏了捏眉心,道:「魏國依附我大晉而活,在魏國都城之中,自然有朕安插的棋子死士。」

  陵天蘇眯起眼眸:「顧家出了一位與我交好的顧瑾炎,縱然世人都覺得我死在了川蕪山上,葉家無人繼承,可是陛下沒有想到顧瑾炎竟會如此固執,為了一個已亡之人籌謀勢力,毫無顧忌的與葉家交好,這與陛下而言,是一盤死棋。」

  天子轉動這拇指間的扳指:「朕一隻知曉,顧瑾炎並非人們口中所說的那般不學無術,這些年他一直在韜光養晦,這於大晉而言,是一件好事。

  可是啊……他終歸是年輕氣盛了些,葉家若僅僅只是葉家,門閥世家之間尚且能夠保持一個微妙平衡的狀態,可是顧瑾炎過了。」

  天子緩緩抬首,那張熟悉的面龐間透著一層死意,許是他此刻半邊身子都已經裹進了死亡的陰暗之中,目光再也找不到當年初見賜名時的和煦慈愛,反倒多了幾分絕望陰冷的意味。

  他嘴唇輕碰,聲音輕緩,卻是沾染著無限殺機:「他過了朕的底線!」

  陵天蘇對他眼底的殺意視而不見,平靜道:「陛下有意削弱葉家勢力,擔憂顧葉兩家結盟,會讓大晉再度迎來一場腥風血雨,認為顧家毀去一個壽元只有五年的顧瑾炎無傷大局。

  只要顧瑾炎一死,顧葉兩家之間那根微薄的相連的之線便就此斷去,陛下早知魏國起了投降之心,故而對於魏國的求援百般推延無視,皇家軍按兵不動,卻下旨讓顧家出兵。」

  天子道:「顧瑾炎是個可用的人才,只可惜他壽命不長,桀驁難馴,就連朕下的聖旨他都直接抗旨不尊,更是在當夜,無召進宮,提出讓朕授印認可楚國亡姬的身份才願出兵。」

  陵天蘇看到天子的目光逐漸冷卻下來:「顧瑾炎是朕的子民,朕的臣子,朝受命,夕飲冰!晝無為,夜難寐!這便該是他身為臣子的義務。可是顧瑾炎非但桀驁不從命,竟敢扶持一個女人繼任楚國新君,陵兒,若你為王,可會允許自己的臣下這般放肆!目無君王!」

  陵天蘇深深垂眸:「巧詐不如拙誠,惟誠可得人心。」

  「你是說朕未以誠心待人?!」

  陵天蘇淡淡道:「陛下所謂的誠心在哪裡,葉陵並未看到。葉陵所看到的是顧瑾炎帶兵出征,被困於魏國戰場藏嶺野。

  魏國將軍詐亡,投靠於北離,為得求存,使得顧瑾炎腹背受敵,更有趣的是,顧瑾炎遭受的埋伏竟然是火箭圍攻,火箭是魔骨磷火,能夠徹底催生了他體內的魔骨爆發,莫說五年,中箭之後怕是連五日都無法撐過來。

  還請陛下告訴葉陵,為何您事先知曉魏國起了降心卻仍要顧瑾炎親自帶兵,顧瑾炎身負魔骨是京都秘事,何以離國人對他的弱點知曉得這般清楚?」

  看似反問的話語,陵天蘇說的平淡至極,肯定至極。

  他殤起那雙宛若承載了幽藍月夜的眸子:「明主之道,必明於公私分明,可是陛下心中存了私心,你想讓顧瑾炎死,甚至不惜犧牲三萬晉軍為他一人陪葬。」

  陵天蘇緩緩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天子:「國無常強,無常弱。陛下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也許會是一個明聖之君,只可惜,戰亂四起,陛下便亂了陣腳,連手中的鋒刃都不知指向何方。君王尚且未能奉法,又何必責怨大晉氣數已盡。」

  「今夜我留下來,並非是要質問關於顧瑾炎的事,我只是看在葉陵這個名字上,奉勸秦叔叔一句話。」

  時隔兩年,天子顯然沒有想到還能夠從陵天蘇口中聽到這個稱呼,絕望陰冷的目光不由浮現出難得的柔軟。

  可接下來,陵天蘇淡淡一言,將他打入深淵。

  「您亂了分寸,已經不適合再為君王了,趁著如今健在,尚且能夠穩壓那群蠢蠢欲動的皇子們,儘早擬旨,選定下一任新君吧。」

  ……

  ……

  出了半片廢墟之地的皇宮,宮門守衛禁軍仍是風多年。

  只是來時與去時,那位小司馬大人的眼神已經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夜色淒清,天地靜謐。

  許是剛落完一場盛世金雨,春寒之夜反倒多了幾分暖躁之意。

  陵天蘇踏著月光,後背隱隱麻痛。

  掀皮扒肉之痛,豈是朝夕能好的。

  南河雙子君自恃龍族出生,肉身強悍,陵天蘇雖然穩壓他一頭,按在地上好生凌虐了一番。

  只是自己也因動作過大,雙子君的龍身反彈掙扎的厲害,他看似風輕雲淡的鎮壓之時,背後傷口早已崩裂開來。

  本來以寒勁元力強行封住鮮血的傷口,如今出了皇宮,被夜風輕輕一吹,便仿佛有無數雙無形的小手,在一點點地掀開他後背血淋淋的皮肉。

  疼得讓人有些頭皮發麻。

  他倒是不懼這傷勢,夜色已深,他本想在宮宴結束以後便快馬加鞭的趕回府中,看看輕衣睡眠是否安穩,可有夢魘纏身。

  可是今夜,那位欽監太監的出現,不得不讓他先去一趟小莊園了。

  夜幽暗香浮動,桃花夭夭,李花點點。

  夜寂闌珊,可莊園之中,明燈未滅。

  似有人等客而來。

  籬竹大門敞開之處,一顆桃樹,正值爛漫花開,入眼之處,四下盡染無邊花色。

  暗夜之下,瑟瑟幾響,似是夜風襲來,桃色的花瓣紛紛落下,霧色漸濃,桃李花草色漸朦朧,月光濃霧卻是奪不走桃花樹下那名紫衣女子的照人生動。

  分明她的眉眼間是平靜恬淡的,明亮的雙眸好似盛放的煙火,映著桃花,卻又顯得那般與世無爭。

  似是聽到腳步聲,她朝著來人微微一笑,舒展開來的容顏極有韻味,剎那之間宛若在純白的花蕊暗夜之中綻放翻開,呈於淨土之中展示著蓄勢待發的美。

  不知為何,看到這樣一張與世無爭的恬靜笑容,陵天蘇冷不丁地想起了遠在靈界的那隻小毒蛇。

  她亦是用安寧微笑的美好外表,將自己的毒牙深深藏起,不叫人察覺半分。

  經歷過國破家亡,在屍山鐵血之中泡出來的,是一顆無情冷厲的心。

  這顆深沉浸染鮮血的心雖然藏得極深,可他忍不住拿慕容衡與小毒蛇做了一番對比。

  幾乎實在一瞬間裡,便分出了高低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