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只要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剩下的就再也瞞不住了。
秘書只看袁思思那雙與周致遠相似的眼睛,心裡邊就隱約猜到了幾分,現在聽周致遠吩咐去查,更不敢推諉怠慢。
當天傍晚,他就拿到了周嘉嘉名下銀行卡的流水記錄,沒過多久,通話記錄也被送過去了。
秘書掃了一眼,就見這半個月裡邊,周嘉嘉前後向一個帳戶轉帳一百多萬,而帳戶的持有人,赫然是王華芝,而她的通話記錄,也證實了這兩人一直都有聯繫。
秘書知道自己已經牽扯到周家的私事裡邊去了,而且還是最要命的那種私事,擦擦冷汗,他不敢拖延,趕緊去向周致遠報告。
秘書走了之後,周致遠本來是打算處理公司事務的,只是人在辦公桌前坐了會兒,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他把那張照片取出來,對著那張與母親相似的面孔,凝神看了很久,想起之前秘書送過來的那個檔案袋,忽然間不忍心再打開看一遍了。
秘書送了調查結果過來,遞過去之後,就低著頭不說話了。
一向冷靜理智的周二公子變了臉色,對著那幾行數據看了很久,終於頹然的嘆口氣,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王華芝的人生軌跡,跟我們家有過交集嗎?」很久之後,他輕聲問秘書。
秘書既然到了這兒,當然不會毫無準備:「王華芝曾經在一家私人醫院裡做過保潔,而夫人當初,就是在那家醫院裡生下小姐的,還有……」
秘書思量一下措辭,小心的說:「根據醫院的檔案顯示,王華芝她,也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周致遠忽然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伸手把領帶拉開,重新點了一根煙。
秘書偷眼去看,見菸灰缸幾乎被菸頭堆滿,就知道他總共抽了多少,想勸一句,又不敢在這個微妙的關頭開口。
「你先回去吧,」周致遠到玻璃幕牆前,看著遠處的天際:「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自己知道。」
秘書鬆一口氣,恭敬的說了聲「是」,快步走了出去。
心裡的懷疑得到了最終的確定,只是這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卻並不叫人覺得快活。
周致遠沉默著抽完了那根煙,這才重新回到辦公桌前,打開了之前秘書送過來的那份檔案。
袁家不是什麼富足人家,袁思思又不被父母喜歡,照片也少的可憐,僅有的那幾張,也在她跟袁家夫妻倆鬧翻之後,被王華芝燒掉了,秘書送過來的這張,是她被評選為優秀學生之後在學校里拍攝、張貼到布告欄上的,秘書找了點關係,複印了一張過來。
年輕的女生臉上還帶著點稚氣,頭髮被紮起來,通身都是青春洋溢的鮮活,面對著鏡頭的時候,那雙丹鳳眼帶了點笑,十分的明媚。
周致遠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心臟像是被誰捏住一樣,忽然悶悶的痛了起來。
他的小妹妹,骨肉相連的親人,她原本應該在周家平安富足的過完一生,但是因為王華芝的貪婪與野望,生生將她的命運偏離到了另一個軌道上。
如果她留在袁家,如果她在周家長大,她會是周家的小公主,會是父母兄長的心頭肉,她會被保護在溫室里,怎麼可能會在還未成年的時候,就見到了世間最大的惡意與醜陋?
周致遠看著照片上那雙含笑的眼睛,心裡就難受的不行,把照片和檔案收起來,離開公司,回到了自己家裡。
已經是傍晚了,周家人正在準備晚飯,沐蘭筠和鄭瑤親自下廚做菜,周明謙和周致寧則坐在沙發上說笑,一派溫馨場景。
「回來了?就差你跟嘉嘉了,她今晚上有通告,不回來,」周致寧看弟弟回來,笑著沖他招招手:「快過來,我給你看張照片。」
周致遠心緒雜亂,勉強笑了一下,說:「什麼照片?」
周致寧遞了手機過去,有些新奇的笑著說:「你嫂子去美國採訪的那位艾薩克獎獲得者,你看看,像不像媽媽?你嫂子說的時候我還不信,見了照片就說不出話來了。」
「是嗎,」周明謙也笑了:「給我看看。」
周致遠的心忽然痛了一下,勉強扯動一下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周明謙父子倆看他神色不對,也就收斂了笑容,看了眼廚房那邊,壓低聲音道:「怎麼了?」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們講,」周致遠深吸口氣,低聲說:「但是在完全確定之後,不要告訴媽媽。」
他的性格和能力,周家人最清楚不過,聽完這話,心裡就是一個咯噔,一顆心也微微提了起來。
沐蘭筠推開廚房的門,鄭瑤端了剛做好的菜餚過來,見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人都不吭聲,不由得打趣道:「怎麼都不說話了?難道剛才是在說我和媽媽的壞話?」
周致寧笑著站起身來,去廚房幫母親和妻子端菜:「你們都是領導,我們哪裡敢造次。」
一家人都笑了,和和睦睦的吃完飯,沐蘭筠跟鄭瑤在客廳里看電視,父子三人則進了書房說話。
周明謙神色嚴肅,示意兒子把門關上,這才道:「出什麼事了?」
周致遠看著父親和哥哥,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他深吸口氣,這才慢慢道:「事情的起因,是嘉嘉的經紀人告訴我,說她在電視台錄節目的時候,遇上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兩人發生了一點摩擦,但最後都解決了。但是第二天,我在餐廳遇見嘉嘉的時候,她的反應很不對勁,我覺得奇怪,就叫人去查了查那個女人……」
周致遠把調查結果匯總起來,遞了過去,有些痛苦的說:「爸爸,剩下的我就不想說了,你自己看吧。」
周明謙跟長子對視一眼,神情都有些狐疑,接過那份文書看了幾眼,不可思議道:「那個女人,居然是袁思思的母親?」
周致遠沒有作聲,那兩人便繼續翻閱,發現半年之前袁思思遭遇性/侵,因為去警察局報案,而導致紀家對袁家展開報復時,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再往後翻幾頁,發現王華芝曾經在周嘉嘉出生的那家醫院做過保潔,並且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時,更是徹底的變了臉色。
周明謙身處高位,身為大風大浪沒見過,現在卻少見的慌了神,盯著周嘉嘉的銀行流水記錄和通話記錄看了很久,終於澀聲道:「致遠,你已經確定了嗎?」
周致遠沉默一會兒,說:「只差一份親子鑑定了。」
書房裡的父子三人都沒有開口,場面奇異的安靜起來。
「查!」周明謙重重一拍桌子,眼眶泛紅道:「現在就去查!」
「只是,」一向強大冷靜的男人,此刻居然有些哽咽,他看著那份檔案,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淚意:「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孩子也太可憐了……」
周致寧、周致遠兄弟倆都沒說話,後者點了點頭,從父親那兒取了根頭髮,走出門去,吩咐早就等在外邊的秘書幾句,這才重新回到書房。
周致寧心裡的驚詫和悲慟並不比弟弟少,合上眼沉默良久,才問道:「自從第一天見到起,嘉嘉就跟王華芝有了聯繫,是嗎?」
周致遠從褲兜里取出手機,打開某個聊天界面,送到了父親和哥哥面前:「星耳娛樂的老總給我打電話,說嘉嘉給了他一份檔案,叫他找人爆料出去,他知道這是艾薩克獎的獲得者,剛在主流媒體上露面,怕鬧出誤會來,就專門來問我了。」
袁思思作為獲得國際大獎、登上人民日報的普林斯頓學霸,身上所具有的的政治意義遠非那些娛樂明星可比,要是有小報敢跟官方喉舌唱反調,公然說些有的沒的,怕不是嫌自家涼的太慢,想加個冰了。
再加上那份檔案又明顯的牽扯到個人**和權貴禁事,星耳娛樂拿到這個燙手山芋之後,怎麼也不敢往外發。
周嘉嘉畢竟年輕,又有著任性妄為的名聲,星耳娛樂的老總覺得周家要整那位獲獎者的可能性很小,反倒是這位大小姐不知道在哪兒受了氣,要拿人家泄恨是真。
發出去這稿子,就是跟官方對著幹,給央視和人民日報等大佬找不痛快,星耳娛樂打死都不敢這麼幹,但要是不發,鬼知道周嘉嘉會怎麼收拾他們,老總猶疑再三,還是悄悄的聯繫了周家那位從商的二公子。
周明謙看著那份檔案,打眼掃了一下內容,就嘆息一聲,不忍心再看下去。
「她怎麼能這樣?」他實在是傷心,老淚縱橫道:「即便是個陌生姑娘,遭遇這種事情後,她也不應該隨便往外宣揚啊。即使她不是我們家的女兒,我們養了她這麼多年,總也是有些恩情的,怎麼能這麼對那孩子呢!」
周致寧沒吭聲,周致遠也一樣,後者取了根煙點上,就聽周致寧有些沙啞的說:「也跟我一根。」
周致遠就遞了一根煙過去,略微頓了一下,又遞了一根給父親,父子三人沉默的抽著煙,如同三尊煙霧繚繞的雕塑。
第二天還要早起,沐蘭筠跟鄭瑤看了會兒電視,就打算去睡了,臨上樓前,沐蘭筠反應過來,問保姆道:「他們仨還沒出來?」
「沒有,」保姆說:「二公子出來過一趟,很快又進去了。」
周明謙老成練達,很少會在家裡邊說公事,兩個兒子也是一樣,這樣父子三人聚在一起長談的情況,近年來已經很少見了。
沐蘭筠心頭一突,卻也沒有多想,到書房前去敲了敲門,說:「都早點睡,有事也可以明天再說嘛。」
「不急,我還有點事要跟他們商量。」周明謙聽見妻子的聲音,便情不自禁的想起那個跟她十分相似的女兒,心頭忽然湧上一股窒息般的難過。
妻子要是知道周嘉嘉並不是周家的孩子,而親生的女兒卻在別人家飽受世間苦楚,心裡該有多難受。
他強忍著說:「蘭筠,你先去睡吧。」
「好吧,」沐蘭筠也不強求,只溫柔的囑咐了一句:「你們快一點啊。」
周明謙應得輕快,書房裡的氣氛卻沉重,父子三人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到最後,還是周致寧先受不了了,站起身來,去把窗戶推開了。
秘書就是這時候過來的,沉默著遞上了醫院送來的檔案袋,就微微躬一下身,退到外邊等候。
周明謙接過那薄薄的檔案袋,忽然覺得它似乎有千鈞重,他的手抖了一下,很快便定下心,堅定的打開它,抽出了裡邊的鑑定結果。
顧不得去看前邊那些廢話,他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紅色印章像是一張可怕的大嘴,猙獰著吐出一行黑字:
不支持雙方生物學親子關係!
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周明謙痛苦的嘆了口氣,緩緩倚到椅背上,半晌過去,才說:「那個孩子,她,她這些年……」
說到這裡,他不由得哽咽,難以為繼。
「我沒怎麼細查,」周致遠低著頭,把弄著一隻打火機:「實在是不忍心。」
可有些事情,並不是能自欺欺人的。
袁思思才高二,暑假裡就被王華芝催著去打工,剛一出事,就被趕出了家門,要說袁家人對她有多好,怕也沒人肯信。
周致遠眼眶通紅,合上眼,不叫眼淚流出來:「怎麼能這麼對她呢!」
「都回去睡吧,今晚先別說,」最後,周明謙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說:「明天,等明天,叫我我跟你們媽媽好好的談一下。」
周致寧跟周致遠同樣起身,低頭應了聲:「是。」
周明謙回房的時候,沐蘭筠已經睡下了,聽見有人進來,迷迷糊糊的抱怨了聲:「抽了多少煙,味道這麼沖。」
周明謙看著燈光下她有些朦朧的面孔,心臟一陣抽痛,他慢慢的說:「對不住,我再去刷一遍牙。」
「都什麼時候了,還折騰個什麼勁兒,」沐蘭筠嘟囔了一聲,說:「快睡吧。」
周明謙滿心悲哀,輕輕應了一聲,上床躺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一家人原本是準備出去聽音樂會的,只是現在這關頭,除去兩個還不知真相的女人,其餘人已經沒有這個心情了。
沐蘭筠起的很早,收拾齊整之後回到臥室去取披肩,就見丈夫穿戴整齊,正坐在床上抽菸,不禁皺起眉來:「怎麼在這兒抽菸?」
「啊,對不起,」周明謙恍然反應過來,苦笑著把煙掐了,他拉著妻子在床邊坐下,說:「蘭筠,咱們說說話吧。」
丈夫從年輕時候起,就是個冷靜自持的人,更不必說屢經歷練、登臨高位之後了,像今天這樣的失態,實在是很少見。
沐蘭筠想起昨晚那父子三人聚在一起說話到很晚,心臟忽然有些發悶,再見丈夫如此慎重的態度,不由自主的生出幾分不安來。
她平靜了一下心緒,在丈夫身邊坐下,說:「怎麼了?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周明謙溫和的注視著她,道:「你應該還記得小瑤拿回來的那張照片,那個女孩子,跟你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你說袁思思嗎?」沐蘭筠第一眼看見照片的時候,也覺得親切,像是偶然間窺到了年少時的自己,她不由得笑了,說:「確實跟我很像。」
周明謙看著她臉上自然顯露出的笑意,忽然間不忍心再說下去,深吸口氣,才繼續道:「如果我告訴你,那是我們的女兒呢?」
沐蘭筠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她冷靜的打量著丈夫,眼底少見的有些慌亂:「你剛才說什麼?」
「蘭筠,」周明謙心頭髮燙,也發酸,情不自禁的流出眼淚來,他哽咽著說:「那是我們的孩子,出生沒多久,就被別人抱走的孩子。」
周明謙花了二十分鐘,向妻子講述這個有些離奇的真實故事,沐蘭筠聽完之後,沉默了很久,才聲音艱澀的問:「那個孩子,這麼多年,她過得好嗎?」
她想起袁思思斬獲大獎,登上主流媒體的那張照片,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忽然間有些母親的欣慰和竊喜:「她一定很努力,很優秀……」
周明謙看著妻子飽含希冀的眼睛,忽然間不忍心說出真相了。
沐蘭筠從他的緘默中讀出了幾分令她不安的猜測,顫聲道:「她過得不好嗎?」
周明謙起身走到書房,沐蘭筠緊隨其後,他從抽屜里取出周致遠昨晚遞給自己的那份檔案,遞給妻子之後,沉默的坐了下去。
沐蘭筠打開檔案袋的時候,手都在哆嗦,她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女兒這些年的遭遇,但通過丈夫的言行舉止來看,隱約猜到女兒這些年過得並不好,忐忑與不安交織在一起,煎熬的心口發悶。
終於看見檔案內容時,她一直提著的那顆心掉了下去,摔得稀碎。
袁思思小的時候,她的養母就不喜歡她,動輒打罵,再大一點的時候,就開始在小區里送報紙、牛奶,賺一點微末的零錢,等上了初中,就開始在附近的工廠、酒店打工。
高二那年暑假的時候,因為在酒店打工,她遭到了強/暴,被養母趕出家門……
沐蘭筠看到這裡,手哆嗦的拿不穩那幾張紙,她把那薄薄的幾頁檔案丟開,忽然間痛哭出聲。
周明謙眼眶通紅,抱住了渾身戰慄的妻子,溫和的拍著她的背,給予她些許安慰。
「怎麼能這麼對她,怎麼能這麼對她呢!」沐蘭筠伏在丈夫肩頭,痛哭道:「她知道愛護自己的女兒,為女兒求一條生路,怎麼連稍微對我的女兒好一點都不肯?哪怕只有一點呢!」
周明謙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的撫著妻子的背,夫妻二人再也沒有說話,空氣中有種令人窒息的沉悶。
「我要見見那個孩子,」沐蘭筠顫聲道:「我想跟她說說話,想抱抱她,我不能再等了……」
「我會安排的,蘭筠,」周明謙雙手溫暖而有力,他扶住妻子的肩,鄭重道:「你先冷靜下來,好嗎?我們來商量一下,之後該怎麼辦。」
眼淚從眼眶滑落,沐蘭筠合上眼,再度睜開之後,已經恢復冷靜。
她深吸口氣,堅定道:「沒有什麼好商量的,我要認回我的女兒,要彌補她這些年來的缺失和委屈,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許她受任何委屈!」
「我也是這樣想的。」周明謙溫和的點了點頭,又道:「而嘉嘉……」
「她姓袁,不姓周,既然要接我們的女兒回來,那也請她去找她的母親吧。」
沐蘭筠恢復了頂級研究員特有的冷銳,目光平靜道:「我們養育了她這麼多年,的確有感情,但現在,感情存在的基礎已經被推翻了。從法理上來講,她是無辜的,但從情理上來講,從她頂替我的女兒、成為周家女兒的那一天起,就是帶有原罪的!」
說到這裡,她神情中閃現出一抹痛苦:「我的親生女兒,本來應該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長大,但是因為她的存在,被迫走上了另一條遍布荊棘的道路,飽嘗痛苦,那孩子這十八年來的苦楚,難道不是因她而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