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顆糖

  張虎沒想到今天能碰到江譯。

  他的左臂現在正以一個他也不知道的彎折角度在身後別著,被身邊的人牢牢固住,稍微有一點兒動作都是鑽心的疼。

  張虎能混成一方大哥也是一路挨著揍過來的,跟以前受過最重的傷比起來,這倒也不是受不了的痛。

  只是實在沒想到。

  他們中專跟S大附中初中部離得很遠,雖然沒見過,但以前就聽誰提過江譯這名,說是下手又快又狠,一個能打十個,上了高中被吹得更是玄乎,什麼附中大佬扛把子。

  但對著這種比他小了幾歲的小屁孩,這些傳聞他就完全沒往心裡去過。

  這是第一次碰上。

  說實話,跟他想像的,不太一樣。

  少年模樣,卻一點也不小屁孩。

  剛才張虎被他問到名字是什麼,其實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他自認「虎哥」在各個學校不太正經的學生圈裡也是能叫得上名號的,結果兩邊人一碰頭,有人喊了一句,「今天我們虎哥在這兒,你們他媽一個都別想走!」

  江譯就站在對面那伙最中間。

  少年臉長得漂亮,空著手,一身黑,又高又瘦,漫不經心一抬眼,上來就是一句,「虎哥?誰。」

  「……江譯你少他媽裝了,你敢說張虎你不知道?」

  「不知道。」少年臉色絲毫沒變,開口又是一個字:「誰。」

  問句,但一點兒疑問的語氣都沒有,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年紀輕輕拽得不行。

  張虎當時沒生出什麼生氣的感覺,今天本來也只是給兄弟站個場子,不到必要時候不想大動干戈。

  但是那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小姑娘一出現,江譯湊人家跟前,完完全全把他無視掉——這都算了,他還扯犢子說那群人學武術的,在切磋?

  張虎覺得自己得動動手提醒提醒這個睜眼瞎掰扯的年輕人。

  結果——

  其實不光是江譯速度和反應太快,也是他大意,沒想到看著瘦了吧唧的人手上力氣這麼大,他這條胳膊不養個十天半個月是夠嗆能用勁了。

  張虎壓著脾氣對小姑娘說完那句「你好」,江譯似乎不想讓他繼續在這兒呆,胳膊肘又是一痛——他跟著江譯的力道轉身往前面還在混戰的地方走了兩步。

  站定之後,側目。

  少年鬆開擒著他的手,聲音低沉,「帶上你那堆人,」他衝著那群嗷嗷叫著的人揚了揚下巴,神情漠然,「——滾。」

  -

  舒甜目睹著江譯把社會大哥張虎給弄走,又不知道為什麼鬆開手把人給放了。

  ……就像她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否認這場群架並且把這口大鍋扣給武術。

  這一定是武術被黑的最慘的一次。

  江譯很快就轉身走了回來,腿太長,沒幾步就又到了她面前。

  舒甜得仰頭才能跟他對視。

  他剛好背著光,黃昏給少年修長的身子鍍了層金邊,身形修長清雋,一半的臉隱在陰影里。

  雖然曾經形影不離,但舒甜還不熟悉他現在的樣子,她看得一怔,面前的人突然毫無預兆地在她面前蹲下——

  視線到了同一高度,好像還有撲鼻而來的香,混著極淡的菸草味。

  舒甜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瞳仁顏色不是純碎的黑,淺淺的顏色配著上挑的眼尾,格外勾人。

  即使現在跟她面對面蹲著,江譯依然是面無表情的樣子,薄唇抿著,唇角平直,一隻手搭在膝蓋上,姿勢很隨意。

  「你……」頓了頓,他先開口:「為什麼在這?」

  「……」

  那肯定是不能說實話了。

  他費盡心思弄了這麼一出,舒甜覺得自己要是說我就是來看打架湊熱鬧的……那簡直了。

  「我是出來買零食,」她晃了晃手裡已經喝空了的吸吸果凍,指了指身邊印著超市名字的塑膠袋,「嗯……然後打算回家,走著走著就到這附近。」

  這個理由好像聽起來挺像那麼回事。

  舒甜接著說:「……聽到有聲音,就過來看看。」

  果然,江譯沒有絲毫懷疑地點了點頭,他「嗯」了聲,「以後再去超市的話,別走這裡。」

  「……」

  他一臉認真,吐出兩個字:「很亂。」

  「……」

  就是因為亂,因為有戲看才會來啊。

  舒甜也不是心裡沒數,她湊熱鬧歸湊熱鬧,就算這次遇到的不是江譯是不認識的人,被發現了,她也完全能確保自己脫身。

  唉。

  江譯哥哥說這話,簡直梁女士一個樣。

  舒甜在心裡邊吐槽邊嘆氣,但還是很給面子地笑著點點頭,「好,我知道啦。」

  江譯鬆了口氣。

  兩個人蹲在半截牆的邊角處,距離近,呼吸都聽得見,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頰上,小巧的梨渦一邊一個。

  「我以後都不走這兒了,」小姑娘又眨了眨眼,長睫下的杏眼清澈,歪了一下頭,「——畢竟,這裡應該總有學武術的來切磋吧。」

  江譯:「……」

  有個錘子的武術切磋。

  她脆生生的聲音一出口,再加上對著那種全然信任的眼神,他差點沒繃住。

  好在江譯最擅長的就是面無表情。

  他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穩著聲音木著臉:「……對。」

  隨便她怎麼想吧。

  別再來就行。

  江譯抬眼看了下天色,轉而問她:「挺晚了,送你回家?」

  舒甜乖乖點頭:「好。」

  他們住對門,送她回家不就等於送他自己回家麼。沒有麻煩到他,所以她答應地毫無負擔。

  以前他們也總是一起回家,但江譯一家是在他升上初二、她去女校讀之前搬離京園的,他們搬走的那天,她還十分丟人地哭了一場。

  沒想到搬來搬去,現在又成了對門。

  走了個神的功夫,舒甜沒注意到這人什麼時候站直的,直到頭頂上傳來他的聲音:「走吧。」

  「啊,好。」

  舒甜說完,伸手抓著身邊的袋子就要站起來。

  結果……居然沒成功。

  又努力了一下,依然未果。

  舒甜仔仔細細地感受了下,下肢的麻木感過於明顯,她心裡也跟著麻了一下。

  最後緩慢地抬起頭:「……我腿麻了。」

  剛剛這齣戲這麼跌宕起伏,這麼精彩,她實在是蹲太久、太投入了。

  「那個,」雖然蹲麻了腿好像有那麼一絲的尷尬,但站不起來就是站不起來,舒甜小聲飛快補充了一句:「江譯哥哥你等我緩——」

  第二個「緩「字還沒說出口,面前站著的人突然有了動作。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視野里出現了一隻手。

  手指修長白皙,還有些瘦削,骨節微凸卻不突兀,掌心紋路很淺淡。

  ——這麼好看的一隻手,很難想像剛才就是它把社會大哥的戰鬥力給消滅掉的。

  舒甜順著手往上,看回它的主人。剛才兩人蹲著說了會兒話,夕陽移了些位置,光從斜側面照下來,少年的臉半明半暗。

  「……」

  舒甜覺得自己嗓子眼兒有些癢,「怎麼了?」

  「不是腿麻了麼,」他沒有落在陰影里的那半邊臉上是淡淡的笑意,唇角勾著,又把手往前伸了一點兒,彎了彎腰,「拉你起來。」

  這個色彩,這個角度,畫面感太過強烈。

  舒甜怔了幾秒,後知後覺地把手遞出去,剛碰觸到他掌心微涼的皮膚——

  「——哎呦!我們譯哥幹啥呢這是!」

  一道聲音驟然插入。

  這個……好像是那個很能吼的狼牙棒持有者,非主流阿黃的嗓音。

  接下來的,是那個也很容易激動的、總破音的閃電俠——

  「哈哈哈哈哈哈你他媽是不是瞎?這不明擺著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拯救失足少女唄。」

  幾人吵吵鬧鬧的聲音越來越近,阿黃下了最後總結,「嘖,屁的路見不平!用錯了,那個詞兒叫英雄救美,懂不懂?你什麼成語水平?這水平能在社會上混嗎?」

  失足少女:「………」

  拉著英雄的遞過來的手站直,失足少女剛才那些個小心思被這幾句話打得一乾二淨。

  你們混社會的成語水平真是太好了。

  -

  打了一架對方灰溜溜跑了的這個結局,簡直令人身心舒暢,聞人一從地上拎起自己心愛的棒子,隔著老遠就看著江大佬在半截牆旁邊兒蹲下又站起來的,身前有一團白。

  離近了,才發現那團白是個女孩。

  聞人一認識江譯好幾年,從來沒見他跟哪個異性走得近過,同班女同學的名字能記住幾個都不一定。

  而現在。

  這是個女生。

  離江大佬這麼近。

  而且他還伸手去把人家拉起來了!

  這實在太稀奇,聞人一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幾步竄上前,一把勾住江譯脖子,「譯哥,這誰——」

  話還沒說完,他看清了江譯對面女生的臉。

  脫口而出一聲「臥槽」。

  人看著年紀不大,長得卻特別惹眼,聞人一覺得自己也是見過不少美女的人,但看到這妹子的一瞬間依然有被驚艷到。

  長頭髮掖在耳後,臉小下巴尖,眼睛剔透又亮,長腿細白,膝蓋骨那塊兒還特別直,往那一站,整個人乖乖巧巧的,說不出什麼具體感覺,但一下子就能令人心生好感。

  聞人一還沒回過神,勾上去的胳膊就被甩了下來,伴隨著江大佬不耐煩的聲音,「拿走。」

  聞人一敏銳地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這小仙女哪兒冒出來的?

  他絕對沒在江譯身邊見過!這級別的顏值他不可能忘!

  儘管接收到對方「不想死就閉嘴」的信號,聞人一依舊不依不饒不怕死:「譯哥,這小美女誰啊?」

  「……」

  江譯心裡驀地生出一股煩躁。

  他閉了閉眼,頂著一群剛打完架的熱血少年灼熱而八卦的目光,壓著火道:「我妹妹。」

  ……

  舒甜回家這事從一個人送變成了一群人送。

  一路上江譯沒說什麼話,都是阿黃和閃電俠在和她逼叨逼。

  比如「妹妹哪裡人啊?」「妹妹你跟譯哥什麼時候認識的?」「妹妹多大?初中哪兒上的?」——等等。

  這些人說的話里都帶著浮誇,並沒有給「妹妹」加別的意思,單純一個稱呼,聽著也不反感。

  從這兒到小區正門就是拐個彎的事,沒聊太久,舒甜跟剛認識的一眾叫不全名字的不良少年說了再見,在江譯身後進了單元門。

  關門之前,外面的黃毛還扯著嗓子喊了聲——「妹妹回見啊!」

  進了電梯,舒甜忍不住好奇:「江譯哥哥,外面那些是你同學?」

  江譯一手拎著她的零食袋,另只手摁了電梯樓層,「嗯,」隨後抬眸看過來:「怎麼了?」

  「沒怎麼,」舒甜笑了笑,小梨渦再度浮現,「就是覺得他們挺有意思的。」

  也挺二的。

  她在心裡補充。

  不知道為什麼,江譯沒再接話,於是兩人在簡短的對話之後就陷入了沉默。

  好在電梯上升得快,十幾秒就到了。舒甜接過他幫她拎了一路的零食袋,猶豫了一下,在轉身之前還是問出了口:「江譯哥哥……你明天什麼時候在家?」

  江譯愣了一瞬,反應過來。

  他今早遇到了梁阿姨,肯定告訴她他住在對門的事了。

  「一直在。」他頓了頓,說。

  -

  聞人一目送江譯上樓,跟齊速他們在樓下胡扯,沒扯多久單元門就重新被人推開。

  江譯回國才兩天,今晚幾人說好去網吧幹個通宵。

  「譯哥,走起啊!」聞人一本來蹲在地上,一看來人,拄著狼牙棒就站起來了,「我們查了,你新家這附近新開了個叫——」

  他還沒來得及說網吧名字,就看見江譯徑直走到他面前,站定不動。

  「聞人一。」江大佬一字一頓。

  「……」

  被這麼叫出來大名,他嚇得手裡拄著的棒子一下沒扶穩,倒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江大佬扯了扯一邊唇角,「你最近話挺多啊。」

  聞人一:「……?」

  聞人一還在懵逼和反思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這位哥的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江譯突然彎下腰,又很快直起身來。

  ——手裡拿著剛才倒在地上的棒。

  江譯一身黑,而狼牙棒除了銀色的棍兒,尖刺也是純黑,他拿著這個倒是很配。

  太有殺氣。

  聞人一緊張得快吐了,「譯哥,譯爺,爸爸,您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少年下頜繃著,笑意一點兒也不剩,漂亮的臉上線條凌厲:「誰准你叫妹妹了?」

  「……?」

  「剛才叫了多少遍,」江譯眯著眼,聲音壓得很低:「自己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