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問佛(2)

  律界浮屠、巔頂佛閣

  濟濟一堂的大禪師們誰都沒有預料到衍善竟敢在南天佛主面前放肆,跟沒想到他會用如此決絕自毀的方式。

  以羅漢果位碰撞菩提薩埵金身,這樣的事以往不是沒有發生過,可結果都是羅漢崩碎而菩提無傷。

  這還是同境之間的切磋,可光明是什麼人物,那是顯宗公認的巔頂大禪師,離王佛只差些許積累的存在。

  衍善不過剛證羅漢,同光明的境界差距天地,雖然前者是無相禪寺五百年來資質最出色的天才,但這樣的碰撞,無異於以卵擊石。

  好些大禪師想要顯出阻攔,起碼將場面給控制住,可剛要調動神舍,便發現金身好似被封印住一般。

  此間唯一能做到這種事的,只有南天佛主一人,難道是因為不滿衍善的乖張狂妄,所以要給他一個教訓?

  金身顯化被阻,眾禪師只能眼睜睜看著衍善的寶相羅漢撞在光明菩薩的胸口。

  因為果位同果位之間的碰撞最是兇殘,根本自性間的碰撞,沒有絲毫妥協的餘地。

  敗者固然粉碎,而勝者也不會全然無傷,所以非到萬不得已,禪宗修氏都不會用這樣粗暴直接的方式分勝負,更何況眼前這以下克上。

  聽著如金砣之間相撞的咣咣聲,眾禪師心中讚嘆兩人果位堅韌的同時,也忍不住暗暗嘆惋,佛國一顆新星即將隕落。

  雖然觀照出的金身卻能重塑,但佛界大能基本公認,第一次鑄就的金身果位是最堅固的,若是被擊碎重鑄,少有能超過第一次的堅韌。

  衍善觀照出的寶相羅漢果位能與光明菩薩的金身碰撞到這個地步,足以說明這道果位堅韌程度堪比菩提薩埵金身,也難怪無相禪寺的佛主會敕封他為寶相莊嚴金身羅漢佛,只可惜,這位前途無量的禪宗弟子,選錯了對手。

  身負數種莊嚴寶相,同衍善長得一模一樣的羅漢果位手捏法印,混元寶光籠罩其聲,隱隱呈作琉璃淨瓶形。

  而另一面的光明菩薩,只與光明大禪寺有三四分相像,端坐三十六瓣金蓮台上,手捏獅子無畏法印,眼中飽含悲憫,仿佛能看見世間六道疾苦,臉上威嚴勁健的笑容,既是對己身不朽的自信。

  「咣!」

  又是一聲響若晨鐘的碰撞,籠罩寶相羅漢周身的混元寶光散溢,而光明菩薩一如最初般威嚴健全,背光萬丈奪目。

  因為護佛神光散去,接下來就再無護持果位的東西,佛閣不少禪師都將頭別過,不忍心看見接下來的場景。

  「咚!」

  更顯沉悶的一聲撞擊,卻令人訝異的沒有破碎聲傳來,心中驚奇的禪師們尋聲望去,儘是寶相羅漢的果位,撞碎了光明菩薩的背光。

  「咚!!」

  又是一聲重響,端坐三十六瓣金蓮台上的光明菩薩,被寶相羅漢壯退,驚得后座禪師竟然起身。

  「咚!」

  「咚!!」

  「咚!!!」

  連著三記若撞鐘般的悶響,事前眾禪師以為堅不可摧的光明菩薩金身,竟然扭曲變形,那金色胸膛的凹陷處,竟是空空如也。

  變形的光明菩薩已經被撞到佛閣的邊緣退無可退,面對步步緊逼的寶相羅漢,那無悲無喜的佛顏里,竟罕見得露出一絲慌亂。

  而寶相羅漢哪管這許多,又是重重一擊,頂到變形的菩薩身上。

  「哐!」

  「啪嚓!」

  就像是琉璃燈盞摔碎地上,寶相羅漢用十二記重錘,擊破了菩提果位中虛妄。

  那崩碎紛飛的金色碎片美輪美奐,座間禪師的表情更是無比精彩。

  寶相羅漢轉向南天佛主,雖未發言,但每位禪師都仿佛聽到了衍善要說的話。

  虛妄,終歸只是虛妄。

  一道羅漢法相,撕開佛國維繫了千年的,彌天大謊。

  「光明永恆,涅槃重聚!」

  被撞碎果位的光明大禪師面色灰敗,手中三法印輪轉,佛閣間飛舞的金色碎片突然飛旋,聚成的漩渦中重新顯出光明萬丈的菩提薩埵金身。

  只是現在的光明大禪師卻已不複方才的驕傲,忙不迭將法相收回後,才朝衍善問道:「這是什麼果位?」

  「回稟光明大禪師,這是阿羅漢果位。」

  衍善雙手合十,朝光明躬行一禮後,淡淡道。

  「不可能,世上不會有這樣堅韌的阿羅漢果位!」

  光明覺得衍善在敷衍自己,惱怒道:「哪有這樣的阿羅漢果位...你那果位裡頭...」

  「禪師是想問,為何衍善的阿羅漢果位裡頭,不是空的對麼?」

  衍善笑著答道,然後環視佛閣中一眾禪師道:「諸位大禪師,衍善的果位之所以不中空,是因為,這果位並非觀想出來的。」

  「並非觀想出來的?」

  光明大禪師一愣:「這話什麼意思。」

  「照見本性,羅漢自成!」

  雙手合十的衍善和尚同寶相羅漢虛影重合,堂皇正大道:「衍善是寶相羅漢,寶相羅漢亦是衍善。這果位並非藏在和尚皮囊內的神佛...」

  「衍善!」

  光明禪師突然大喝打斷衍善的敘述:「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僧知道。」

  衍善環視堂間眾禪師或驚或怒的眼,最終轉身背對光明,直視南天佛主道:「三寶果位的路,錯了!」

  「大膽!」

  「狂妄!」

  「放肆!」

  「荒謬!」

  衍善話音剛落,席間眾禪師便紛紛站起身形,群情激奮激憤指責衍善妄言,特別是證道菩提的大禪師,更是言辭格外激烈。

  席間近三分之二的禪師起身,光是憤怒產生的靈壓就讓巔頂佛閣開始震盪,而在眾人怒視中的衍善,就如同狂浪中的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可這種激烈,不正是和尚早就預料到的麼,所以衍善並沒有慌亂,更沒有反駁。

  只是沉默地望著望著南天佛主,眼光一如最初那般平靜。

  「三寶果位若是錯的,新法羅漢當如何修行?」

  不再是梵音入識海,修了數百年閉口禪的南天佛主竟然開口說話了。

  這一聲道出,便是言出法隨,奪走了佛閣內所有的聲音,唯留眼前衍善還保有開口權能。

  「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

  「馴五陰、戒三毒、斬六根、斷六塵,了無十八界明相。」

  「苦海無邊,唯求自渡。」

  在南天佛主的開口詢問下,衍善承受著非人的壓力,就連至聖琉璃體都嘎吱嘎吱作響。

  但他還是神態平和,一字一句地將對新路的思考道出。

  「原來是這樣嗎。」

  南天佛主笑笑,然後重新閉口闔眼,低下頭去。

  隨著佛主閉口,被剝奪的話語權能再次回到眾人身上,僅是閉口短短一刻,但好些禪師卻已經急不可耐了。

  「這便是衍善羅漢的新法?」

  密宗勝尊了因開口質問道:「斬六根,斷六塵。眼不能觀色、耳不能聽聲,鼻不能聞香,舌不能嘗味,身不能碰觸、就連心猿意馬也要斬絕,衍善羅漢究竟是要弘揚佛道,還是滅我佛道!?」

  「了因師兄所言極是!」

  律宗首座法川亦是開口附和道:「請問衍善羅漢,若要付出斬念絕欲的代價,世上又有何人願意入我佛國山門修行!?」

  「諸法皆是空相...」

  既是空相,又有何捨不得呢。

  衍善本想這樣勸說兩位高僧大德,但只說了半句,便不打算再說,而是雙手合十,沉默地一禮。

  之後更有禪師輪番起身質疑衍善的法道,他們從各個層面將這新法抨擊的體無完膚。

  而衍善只是沉默地聽著,並在對方說完後,合十行禮。

  當然,佛閣中高僧數十,也並非人人都這般激烈,亦有在聽完衍善的話後,低頭沉思的。

  衍善的一番話,對真正想要精進修為的禪師來說觸動很大,只是沉默的大多數總像是附議的幫凶,所以看起來就像是所有禪師都在對衍善口誅筆伐。

  直到南天佛主再次開口,他向衍善招了招手,然後讓其坐在自己身邊的蒲團上。

  蒼老和尚赤誠如少年的眼中,有很多欣喜和快樂。

  「老和尚講講自己的修行路。」

  南天佛主再次開口,又一次剝奪了佛閣的聲音,剛剛還激憤不已的禪師們瞬間調整好心態情緒,正襟危坐,全神貫注。

  作為整個佛國當世最年長也是公認修為最深,最神秘的王佛,沒有人知道南天佛主究竟有多強。

  因為太過長壽的緣故,很多過往已經不可考究,更別提什麼戰績。

  但只要提起律宗,便必然會提起南天佛主的名諱。

  就連佛國最驕傲的無相禪寺,登臨彼岸的王佛也要避開南方字眼,以示對這位南天佛主的尊敬。

  這樣的王佛講道,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聽到,又哪能不仔細。

  「老和尚其實不是中州人,彼時天南招災,民不聊生,父母因為護著我不被吃掉被人活活打死,是釋心和尚從鍋中救下的我,然後帶來中州修行。」

  「釋心說,人死的便會下路冥界,走過冥河後滌盪記憶,然後轉世輪迴重新投胎做人。」

  「可若是執念特別深得,或是在凡塵間有所不舍的,他們在投胎做人後還會帶有前世的記憶。」

  「釋心和尚還說,如果修為足夠,便能算出轉世之人的所在,還有地域。」

  「然後,和尚就梯度入了禪院,同釋心一起修行。」

  「得慧果時,和尚問釋心,如此修為夠不夠算出父母轉世,他說不夠,得要證道阿羅漢果位時才夠。」

  「只是釋心又說,和尚資質低劣,或許一生都沒有機會證道阿羅漢。」

  「所以和尚問釋心,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讓和尚證道羅漢。」

  長長的停頓後,南天佛主幽幽道:「你有多渴望證道阿羅漢?」

  七百年前的雨林寺廟中,老和尚坐在小和尚身前,面帶笑意的問道。

  「很想!很想很想。」

  天靈扁扁的小和尚握著拳,朝老和尚大聲道。

  「還不夠想。」

  老和尚看了小和尚一眼,不屑道:「你只是想要找到父母的轉世,這種想法過幾天淡了,也就不想了。」

  「不,不會的!」

  小和尚站起身,朝著老和尚賭咒道:「只要能證道阿羅漢,怎麼樣都可以!」

  「空口無憑的大話。」

  老和尚隨手拿起桌邊的一個木缽,然後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放入其中搖晃。

  空空如夜的木缽里只有一顆小石子發出咣當咣當的碰撞聲。

  晃蕩了一會兒,老和尚停下手上動作,朝小和尚說道:「如果人生是這個木缽,那麼雙親便是裡頭的石子。它重要麼?」

  「木缽中只有石子,當然重要!」

  小和尚大聲回答道。

  「重要,是因為木缽里只有石子,所以為了石子,你可以連木缽都不要!」

  老和尚笑眯眯說著,然後又從地上揚起一把沙,放入木缽中:「你再聽。」

  又一次搖晃的木缽里,在聽不到石子碰觸缽壁的聲音,只有沙土包裹的石子,發出「沙沙」聲。

  「只要活著,人生中便不斷會裝進新的東西,彼時看來最重要的石子,現在也已經被沙土埋沒。」

  說著,老和尚又從地上撿了好幾顆石子,舉在小和尚面前道:「不光是親緣,之後在你的人生中,還會遇見很多很多重要的東西。」

  「夥伴、愛人、仇敵...」

  老和尚說著,將石子一顆顆放到木缽里,然後笑道:「這些人都會在你生命中某個時段,占據無比重要的角色,那牽動心意的,絕不比現在你牽掛的雙親少,但那又如何呢?」

  裝入石子後的木缽變得滿滿當當,老和尚笑眯眯地又一次地搖晃起木缽。

  「沙沙、沙沙、沙沙。」

  「你聽。」

  老和尚舉著缽,朝小和尚道:「人生便是裝沙,只要裝入足夠的沙,便不會被石子刺痛,所以以後再別說什麼為了別人可以付出一切的傻話了!」

  「不,不對!」

  小和尚搖頭,一把奪過老和尚手中的木缽反倒,任憑沙礫落下,伸手接住那些石子。

  將倒得空空的木缽翻轉回來,小和尚重新將手中的石子擲入,然後學著老和尚的樣子,搖晃起來。

  在石子不斷觸壁的過程中,小和尚倔強道:「我的人生里只裝最重要的,不裝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