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場抵抗戰役

  鐘擺已經掛在紫峰大廈上掛了很長時間,具體掛了多久它不知道,因為它沒有時間觀念,一秒鐘、一年、十年或者一百年對它而言都沒有區別,作為一台農用收割機,它需要什麼時間觀念呢?

  於是它就吊在那裡晃啊晃啊,雨打風吹,碧綠青翠的苔蘚慢慢爬上了它的身體,它看上去仿佛是這個星球的一分子。閱讀

  如果不出意外,它會當一個鐘擺一直晃到這個星球毀滅。

  母機沒有把它收回去,這不是母機的失誤,而是數學上允許的正常誤差,兩千五百四十七萬三千六百二十九台收割機同時投放,有一台沒有收回,回收率也達到了兩千五百四十七萬三千六百二十九分之兩千五百四十七萬三千六百二十八,兩千五百四十七萬三千六百二十九分之一的誤差在計算上是可以接受的,就像七十億分之一的遺漏率也在允許範圍之內,沒有人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因為這個宇宙不允許。

  這個宇宙鍾愛殘缺之美,它對不完美和對稱性破缺是如此迷戀,以至於這兩者從頭到尾貫穿了宇宙的本質,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這個宇宙是獨特的,這世上那麼多宇宙,大多數都鍾愛圓滿和完美,所以它們從出生起就是混沌和永恆——圓滿雖然好,但殘缺才能誕生可能性和不確定性,不確定比永恆更迷人。

  母機是這麼想的,母機的母機也是這麼想的。

  鐘擺什麼都不想。

  它只是吊在那裡,讓鳥類和小動物爬上來做窩。

  它很喜歡這個綠色的世界,星系內有那麼多莊稼地,這塊農場其實不算特殊,相對來說,這塊農場的莊稼成熟速度是很慢的,大概是環境問題,太安逸的環境下莊稼們就不求上進,可以預見的是,這一批收割結束,等到下一批莊稼成熟,需要很長時間。

  可能要五百萬年,也可能要一千萬年,甚至五千萬年,乃至一億年。

  但鐘擺不在乎。

  母機也不在乎。

  對母機來說時間也是無意義的,不在乎時間是母機的特質,它們都不在乎時間,母機完成了任務,早就閉上了眼睛。

  下一批莊稼成熟時,會有另外的母機和收割機降臨,就像上一次收割那樣,上一次收割發生在極其遙遠的過去,收割結束後的母機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它只是安靜地停留在這顆星球三十八萬公里之外的軌道上,一直到現在。

  完成任務之後的母機和收割機都應該回歸宇宙,它們本就是從宇宙中借來的,完成任務之後應該歸還。

  所以無論有沒有被母機回收,鐘擺認為區別都不大,它安靜地吊在這裡沉眠,等待宇宙來回收。

  它本以為這是自己的結局。

  塵歸塵,土歸土,母機的歸母機,所有的歸宇宙。

  直到那天晚上璀璨的流星划過夜空,在天邊炸成絢麗的大花。

  鐘擺又睜開眼睛。

  母機在結束工作之前把自己留在這裡,或許並非統計上的誤差,而是她高深莫測的智慧。

  它體會到了母機所說的那種感覺,不確定性果然是這個宇宙中最美妙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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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採訪實錄節選·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場抵抗戰役:

  白震是筆者採訪的第三個人,他仍然在南京市內跑出租,白天出車晚上回家,過著他安生的小市民生活,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這個程度,過得最舒服的就是白震這種人,就算天塌下來他都是最後被砸到的,所以白震一向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世界末日對他來說就是多了吹牛逼的談資,見面時是晚上七點,日期就在採訪趙博文結束後的第二個周末,地點約在南京國信狀元樓大酒店附近的一家路邊小館子裡。

  白震上來拿起菜單就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一點不見外,一邊點一邊問作家老師你有沒有什麼忌口?吃不吃豬肉?喝不喝酒啊?是不是你請客啊?

  我對最後一個問題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白震就放心了。

  兩人都不喝酒,筆者不喝,白震不敢喝,於是從冰櫃裡掏出兩瓶玻璃瓶裝的北冰洋,叮叮噹噹地碰瓶口。

  服務員上了一道鹽水鴨,一道鹹蛋黃鍋巴,還有一道金陵雙臭。

  我們本地特色菜,肥腸和臭豆腐!兄弟你吃過沒有?來嘗嘗來嘗嘗,好吃得一逼!

  在筆者請客的飯局上,白震表現出十足的東道主氣概。

  還有一道六合頭道菜,我也幫您給點上了,那是湯,冬天喝點湯暖身子,兄弟你千萬別客氣。

  白震一邊吃,一邊說上了,沒完沒了,越說越遠,不愧是計程車司機。

  咱們接著聊微信上沒說完的話題。

  我試圖把話題拉回正途。

  白震持著油膩的筷子,嘴裡嚼巴嚼巴,點點頭:那從哪兒開始呢?就接著說大眼珠?

  我點點頭。

  要說這大眼珠,誰也不知道它具體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甦醒的,大概率是在那半個月裡,老趙推測是因為人類活動太劇烈把它給驚醒了,我們搞的動靜太大,把它給吵醒了,但我覺得吧,未必是這個原因……其實有關於大眼珠的一切信息,推測占多數,有直接證據的占少數,至今為止它對我們而言仍然是個謎團。

  白震侃侃而談。

  我打開手機,開始錄音。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大眼珠是毀滅世界的直接原因,這一點得到了證實。

  大眼珠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問。

  白震抽出一張紙擦了擦嘴唇,想了想:

  大眼珠是我們平時的叫法,它其實有正式的代號,叫做黑客,或者刀客。

  刀客?

  我問。

  白震點點頭:那可能是全世界最後一個刀客,在我們的設想中,災難降臨時從天而降的刀客數量可能是以千萬計的,人類滅絕之後它們就都返回黑月了,只有這最後一個刀客不知為什麼還留在地球上,人類活動的突然劇烈驚醒了它,它發現了世界上僅剩的最後一人,於是開始追殺她。

  BG4MSR?

  我問。

  是的,白震說,刀客實在過於強大,給我們造成了巨大的威脅,說實話一個大眼珠都那麼棘手,如果有一百萬個,世界可能真會被它們毀滅,如果有一千萬個,那人類能撐兩年真是了不起……兄弟你肯定想像不到它們是如何收割人類的,那可真是大場面。

  洗耳恭聽。

  我說。

  它們利用了一種人類無法對抗的力量。

  什麼力量?

  引力,黑月的引力,白震聲音低沉,從我們得到的記錄來看,末日災難當時的場景很可能是這樣的:某天黑月從地平線上升起,它變得碩大無比,可以占據你的所有視野,地球上的重力被黑月的引力平衡,地面上的所有人和物都被拉到空中,失去反抗能力,接著被數以千萬計的刀客有條不紊地全部宰殺,黑月繞地球一圈,就能把地球上的所有人像噶韭菜那樣收割乾淨,一圈不乾淨,它還能多轉幾圈。

  真就和噶韭菜一模一樣。

  黑月是可以自己控制軌道的?

  我有些吃驚。

  應該是可以的,它顯然不是個自然天體。

  按照你的說法,它和地球接近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幾乎臉貼臉,黑月本身不會被地球的引力撕裂嗎?

  會,但它不畏懼被撕裂,應該說它要的就是被撕裂,地球的龐大引力反倒幫了它的忙,黑月並不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它被撕裂之後就變成了成千上萬的刀客,直到人類滅絕之後黑月才進入一個穩定的軌道,收回所有的大眼珠,待在十三萬公里之外,有可能是完成任務之後休眠了,也有可能它就是個一次性的工具。

  白震說。

  難怪BG4MSR說很長一段時間她們都生活在地下。

  我想起這一茬來。

  顯而易見,倖存者們肯定都轉入地下和大眼珠們對抗,白震點點頭,不過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他們最多也就撐了兩年時間,那是一段艱苦卓絕的抗爭,彼時大地上到處逡巡著黑色的刀客,人們只能躲在地下,找機會摧毀刀客,但這場戰爭最後人類還是失敗了,全世界最後只剩下兩個人。

  BG4MSR和她的老師。

  我說。

  沒錯。

  白震夾起一塊肥腸,顫動著泛油光。

  BG4MSR是如何發現那個大眼珠的?

  我問。

  反了,根據我們收集到的信息來推斷,我們更傾向於是大眼珠先發現了那個姑娘,大眼珠怎樣獲取外界信息我們至今不清楚,不過它有一顆很大的眼睛,視力應該很好,BG4MSR說她只是按照往常一樣去玄武灣釣魚,抬起頭發現遠處紫峰大廈的樓頂上不知什麼時候長了個球。

  白震邊吃邊說。

  那就是大眼珠?

  那就是大眼珠,我們接觸過的、唯一一個活的刀客,白震點頭,有可能大眼珠就在紫峰大廈上沉睡,也有可能它在其他地方休眠,甦醒之後想爬到一個位置高一點、視野好一點的地方偵查環境,反正無論是什麼情況,BG4MSR看到它的時候,它正爬在紫峰大廈頂上。

  BG4MSR居然逃過去了。

  我說。

  她很機敏,但也差點喪命。

  白震嘆了口氣。

  她嚇壞了,而我們又剛好聯繫不上,那個時候電台正放在全波的電磁波靜室里做檢測。

  真辛苦。

  我說。

  白震放下手裡的筷子,定定地注視著桌上的北冰洋玻璃瓶,目光變得遙遠起來:是很辛苦,地球上最後一個人與最後一個刀客,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場抵抗戰役,在未來我們已經失敗了一次,今天不能再失敗一次,為了對抗刀客,我們傾其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