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樣一去不回頭了,過了聖誕,元旦就來了。猝不及防之間,時間即將邁入1983年。
學校難得放了一天假,陸大有和沈長河上周才補給過口糧,所以沒有回家。
學習小組的學習便照常進行。只是在學習之餘聚餐一番,這算是從詩會到現在的第二次團建了。
主食是用大盧面煮的稀飯,小菜就是陸大有和沈長河帶過來的炸鹹魚以及一罐鹹菜,陳許又從家裡帶了一份醋熘白菜和燒土豆片。
高一瑋從家裡順了一瓶洋河大麯,男生每人倒了一些,女生則用一些白白涼開充數。
聚餐沒有什麼節目,只有卞千秋唱了一首《甜蜜蜜》引得眾人喝彩。
之後就是三三兩兩開始敬酒談心。徐廣峰、杜成松兩位老哥壓力太大,平日裡無法發泄,趁著聚餐聊著聊著竟然哭了出來。
杯盤狼藉,觥籌交錯。吃完之後,各自回家。
杜青玉照例由陳永安護送回家。
兩人並肩走在路上,杜青玉只聞得到陳永安身上一身酒氣,便說:「你喝了這麼多,要不先回去休息吧。今晚跨年,我獨自一人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平日裡兩人走夜路難得說話,尤其是杜青玉,性格清冷,說話不多。每次陳永安提起話頭,都是「嗯嗯哦哦」的回應,突如其來的關心讓陳永安有些歡喜,也有些不適。
心上人在前,怎能認慫?
他拍了拍胸膛:「沒事,今日這麼多男的才喝一瓶,我當時在老家那會,一人一瓶才喝趴下。」
杜青玉便不再說話。
兩人走夜路多走有路燈的地段,但是這個時代城建並不完善,總是不可避免有些路段實在沒有路燈,杜青玉便攥著陳永安的衣角,相互扶持摸著黑前進。
昨日的雪白天化了,到了晚上凝結成冰,走起路來只能一步一個腳印踩實了,稍有不慎就容易跌倒。即便是陳永安人高馬大,都有些不適應。
陳永安側著頭望著杜青玉,黑暗之中,一對明亮的眸子分外明顯:「這麼黑的路,你之前晚上一個人走是怎麼走的?」
「我到高三才開始上晚自修,之前還沒有這麼冷。」杜青玉一不小心踩到一處水坑,冰冷的水從三面八方灌入棉鞋裡,直冰的她渾身一哆嗦,差點摔倒。
「怎麼了?」陳永安敏銳感受到杜青玉的異樣,連忙拽住杜青玉的手,給她更多的支撐。
「鞋子進了水,凍的冰涼。」杜青玉回答道,等到陳永安鬆手之後,攥著衣角的手又緊了緊。
陳永安還在回憶剛剛摸著杜青玉手的感覺,手裸露在外面,凍的粗糙冰涼。
「你要不將手伸進我口袋裡,暖和些。」陳永安怕杜青玉有顧慮,又說,「別凍壞了手,不能高考就麻煩了。」
杜青玉本想拒絕,聽陳永安這麼一說,確實有些道理,一時之間猶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還在猶豫時,陳永安直接握著杜青玉的手腕,將手塞進自己的上衣口袋裡,然後將自己的手快速鬆開,隔著口袋拍了拍杜青玉:「都是同學,不要客氣。」
兩人的距離更近了些,有時候陳永安側身說話,杜青玉都能感受到身形高大的陳永安鼻腔里呼出的氣息。
「杜同學,想好以後去哪上學了嗎?」陳永安又打開了話匣。
「當然去首都,我想去天安門和八達嶺,這些只在課本、電影裡看過的東西,我想去看看。」杜青玉說,「或者去粵省,那邊靠著大海,天也沒有這麼冷。」
「我都沒想過這些事,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想去看看了。」陳永安說。
「那就加油,一起考過去,說不準還能繼續做同學。」杜青玉鼓舞道。
「好。」陳永安憨憨一笑,心裡明知不可能。
黑暗過去,前方路段又出現了路燈。杜青玉將手抽了出來,繼續攥著衣角,陳永安似乎沒有察覺。
「其實蘇省就靠大海,滬城也在邊上,經濟發展也好,你不考慮考慮金陵或者滬城?」陳永安又找了個由頭搭話。
「離家太近了。」杜青玉淡淡的說。
這下陳永安不好接下去了,他直覺如果繼續說下去會牽扯到杜青玉的家事,一時之間有些躊躇。
正當猶豫,前方傳來一陣唱詞:「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我給我喜兒紮起來,哎~~扎呀嘛紮起來,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紮起來,哎~~扎呀嘛紮起來……有錢了,能買了……」
「嘿,真是奇了怪了,這麼冷的天還在外面唱樣板戲。」
陳永安知道這是《白毛女》里的唱段,他轉頭一看,杜青玉的臉卻又一些凝重,腳下的步伐不由加速。
陳永安只能跟著加快步伐,走到跟前,一個醉漢側臥在躺椅上,右手握著一瓶二鍋頭,瓶口還在嘴裡。右手微微一抬,酒就隨著瓶口流入喉嚨里。
杜青玉大步向前,蹲在躺椅前:「叔叔,你怎麼又喝這麼多?別在這裡睡,快起來,和我回家。」
醉漢坐了起來,眼睛裡都有些迷糊,眨巴眨巴才看清眼前的人臉。
「青玉啊,學習到這麼晚」醉漢好像是在詢問,卻並不等待回答,「你叔叔我賺錢了,下次買輔導資料別自己硬抗,找你叔要。」
醉漢說著就要掏口袋。
「行了行了,回家再說。」杜青玉回頭看向站在一邊的陳永安,「陳同學,你能幫我扶一下我叔叔嗎?」
「好好。」在一邊有些不知所措的陳永安回答道。
陳永安扶著醉漢,一路無言送到杜青玉家中,將他放在屋裡的椅子上才鬆了一口氣。
「那我先走了。」陳永安對杜青玉說。
「我送送你。」
杜青玉掩上了門,送陳永安出了巷子。
「那是我繼父。」兩人又走進一大塊陰影里,杜青玉停下了腳步,再次沉默。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在家時我爸還天天打我,小時候還被扇的嘴角出血。」陳永安誇張地描述一番,試圖輕鬆一下氣氛。
「其實他以前挺好的,妹妹出生之後不過兩年,叔叔受了傷,沒法再繼續生育,就成了這樣,天天以酒消愁,脾氣也變暴躁了許多,時好時壞。」
杜青玉難得傾訴起家裡的事:「我媽前兩年也病倒了,終日咳嗽,西醫看不好,中醫就有中藥吊著,緩解緩解症狀。」
「大人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說得好,『婦女能頂半邊天』,你看我們學習小組裡,你比大部分人都要強。」
陳永安試圖引開這個艱難的話題,他成功了。
「怎麼可能會比大部分人都強,不說陳許、徐老師和杜成松,就是陸大有和陳長河我都不一定能拼得過,這樣就已經在下遊了。」杜青玉說,可能意識到時間有些久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好好。再見。」
……
陳永安到家時,二伯和二伯母也都洗漱完回屋熄了燈。陳許窩在床上借著燈光看著從杜成松那裡借過來的《今天》雜誌。
陳許一看陳永安進了屋,放下手中的《今天》雜誌,在床上坐了起來:「水瓶里有熱水,趕快先泡泡腳。」
陳永安廚房裡輕輕折騰一番,然後端著一盆熱水回了屋。坐在椅子上,兩腳往水中一放,忍耐片刻之後,頓時舒服了起來。
「今天可是夠晚的,大表哥是不是又有什麼進度?」陳許坐在床上,靠著牆,翹起了二郎腿。
「哪有什麼進度。」陳永安說,「碰到個醉漢,耽誤了一會。」
陳永安不知道要不要把事情都說了出來,最後還是忍住了。畢竟是杜青玉的家事,沒有她的同意,說出來畢竟不太方便。
陳許只當是兩人有些進展,大表哥不好意思說不出來。也不追問。
「對了,杜青玉的分數能考上什麼學校?」陳永安問道。
「現在的成績大概能過本科線,就算考試失誤都能去大專。」陳許以為陳永安有別的想法,「我能幫她提高成績,可沒本事讓她降低成績。」
「你說什麼呢?我是那種小人嗎?」陳永安有些惱怒,一條毛巾砸向陳許,「我就不能有個奮鬥目標嗎?」
「對不起,大堂哥,我錯了。」陳許連忙道歉,將毛巾遞還回去,「我這人心思歪了。要不這樣,以後晚自修後回家,我額外出套卷子給你做。」
「你就憋著壞,想看我笑話。」陳永安說。
「大表哥,你要是真想追她,可以考兩年,經過我這一年特訓,你明年機會就會大很多了。」陳許板了板臉,真心誠意建議道。
「萬一明年也考不上,不是損失大了。」陳永安有些猶豫:「先看看今年,高考完再說。」
「或者你去粵省做生意,成了百萬富翁。回來再娶杜青玉,這樣白眼也少些。」
「嘿,還百萬富翁,做夢呢吧,村子裡到現在一個萬元戶都沒有,你這人不安好心,整天竟讓我做夢。」陳永安倒了洗腳水,「還不如考兩年靠譜。」
「怎麼就不可能,你如果游泳好,還能去港城,躲過警察打幾個月工,我告訴你幾個股票代碼,很快就發了。」陳許似乎在玩一個養成遊戲,樂此不疲,「還可以倒賣郵票,現在正是時候,十二生肖啦,一大片紅……不過有些慢,要靠時間熬,蘭花也可以,東北那邊快炒起來了,堪稱現代版的『鬱金香泡沫』……要不現在去首都倒騰古董、外匯券,再過兩年去倒國債,做個『陳百萬』簡直輕輕鬆鬆……」
陳永安心裡有事,聽著陳許說了一通自己根本不懂的玩意,只當他還在消遣自己。將燈一拉,往床上一躺:「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