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煽動了片刻,陳心怡終於掙扎著睜開了眼,入目是潔白的天花板,中央空調的風口呼呼地打著暖風,吹得墜在上頭的一根紅絲帶飄揚。
她張了張嘴,喉嚨一陣乾澀,說不出話來,扭頭,對上了一雙慍怒的眼。
余簡抱著胸坐在病床前看著她,臉上是說不出的冷意。
正巧黃暖打了水壺進來,一看陳心怡醒了,立馬就咋呼起來:「呀,你醒啦,渴不渴?喝點水?」
陳心怡點頭,心虛地避開余簡的視線,就著黃暖的手微微抬頭,讓溫水順潤了嘴唇,再小口咽下,過了好一會,才能再次開口說話,語氣弱弱:「你們怎麼來了?」
「再不來,就準備等著見你的屍體了。」余簡冷冷地看著她。
陳心怡臉色一訕,被她刺得也不敢再說話,別過頭暗自神傷。
倒是黃暖,攪了熱毛巾給她擦了臉,又把暖手寶放到她掛點滴冰涼的手心裡,跟個小老媽子一樣數落她:「你一聲不吭跑到西市來,可把我們急壞了。我跟余簡來的時候,你都燒到39度多了,醫生說了,再下去可都要把腦子燒壞了。你可是學霸啊,燒壞腦子以後不能念書了怎麼辦……」
陳心怡心裡更愧疚了,她身體虛弱地不能動,微微抬手就覺得渾身酸痛,即便這樣,她還是握住了黃暖的手,另一隻又伸向余簡。
到底還是心疼自己的閨蜜,余簡心底一聲嘆息,覆住她的手背,跟著一起塞到被子裡,語氣里還帶著責怪:「有什麼事情不能說出來?非要自己來遭罪。」
是啊,為什麼要來西市遭罪呢?
陳心怡閉上眼,胸脯隨著短促的呼吸起起伏伏,毫無血色的蒼白面孔上,神情萎靡。有了閨蜜在身邊,忽然就覺得特別委屈,眼角先是滑落了一滴淚珠,緊跟著越來越密,連成一道水線……
黃暖又低聲叫了起來:「怎麼哭了?」
有人匆匆推門進來,焦急地步伐帶著高亢的女聲:「誰哭了?是不是心怡?」
廖阿姨如一陣風一般席捲進來,看到女兒躺在病床上的模樣,心疼不已,又咬了咬銀牙,破口大罵:「陳有亮你給我進來!看看你把女兒弄成什麼樣了!」
陳叔叔摸著鼻子把門關緊,雙手合十求著眼前的姑奶奶,「你小點聲,這兒可是醫院……都罵了我一路了。」
廖阿姨美目一瞪,「不該罵嗎?誰讓你跟女兒說有的沒的!」
余簡和黃暖看得瞠目結舌。廖阿姨平日裡在他們心中的印象可跟巫山神女差不多,說話聲音都跟微風似的,眼前這個像母夜叉一般的人物是誰?
「廖姨……」陳心怡替父親解圍,適時地叫了一句。
剛想罵出的國粹立馬吞回了肚子裡,廖阿姨轉頭對著女兒,柔柔地喚了句:「心怡,別怕,阿姨在呢。」跟哄弟弟的語氣一模一樣。
自從廖阿姨來了之後,余簡和黃暖最大的工作,就是坐著陪陳心怡聊天,其餘所有的活被她一人包攬,檢查、吃飯,連著上廁所,都是廖阿姨帶著一起去。
陳心怡燒得重,短時間內體溫一直下不來,白天掛水的時候好好的,到了夜裡體溫又升高。廖阿姨整夜陪在醫院裡,問醫生拿了酒精,一看她燒起來就全身物理降溫。
才兩天功夫,人就憔悴了一大圈。
余簡想換她休息一夜,被她拒絕了,「自己的孩子,哪能讓別人操心。」
陳心怡白天掛水,上廁所都是廖阿姨帶著一起去,掛上吊瓶,給她扒了褲子,再給她擦乾淨套上衣服,熟練得陳心怡都不好意思了,期期艾艾地想拒絕:「我……我自己能來的。」
等真正想拉衣服的時候,手上又怎麼都使不上力氣,只能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看著廖阿姨伺候她。
到了病床上,就蒙上被子遮住頭,嘴角一癟,眼淚又下來了。
差距太大了。
等著病房裡只剩下了余簡和她兩人,這才拉下了被子,臉上滿是乾涸的淚痕。余簡嘆著氣,拿濕巾一點一點給她擦乾淨。
「我是不是很傻?」陳心怡問。
「有一點。」余簡也毫不客氣。說實話,這「有一點」還算是給她面子了,是特別傻才對。
「我就是想來問問她,這麼多年了,有沒有想過我。」陳心怡把臉轉向窗外,喃喃地說道。
問了嗎?
問了。
興沖沖地來西市,她在路上設想了各種情節,再見到生母是什麼光景,周圍有什麼人,母親變成了什麼樣子。走的時候她太小了,沒什麼印象,可血緣親情不會變,只要讓她見到,她一定能認出來的。
結果是,她看到了,也認出來了。生母和照片上長得很像,只不過十多年過去了,臉上也有了皺紋,穿著黑色的長款羽絨服,穿著小短靴,背著包從她身邊經過。
「哎——」陳心怡叫住她,她皺著眉轉頭,見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有些不耐煩地問,「什麼事?」
陳心怡指了指她腳底下,好心提醒:「你踩到狗屎了。」
女人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大罵:「哪個不長眼的,狗屎拉在馬路中間?一點素質都沒有!」
又有電話進來,女人掏出一看,立馬緩和了口氣:「佳佳啊,放學了嗎?晚上想吃什麼?排骨啊,好的,媽媽這就去買。路上注意安全,跟同學們一起走,別單獨行動,現在外頭的壞人多的就是……」
視線冷漠地掃過陳心怡,腳下隨意地踏了踏,眉頭皺著就走了。
陳心怡看著她背影拐進小區大門消失不見,又低頭看了看前方那半個腳印的巨大狗屎,沉默了很久,忽而笑出了聲——
余簡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外頭陽光明媚,透過窗戶,在地上灑下道道白光。
起身拉開半扇窗,給病房裡透透風,也讓陳心怡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背光里,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她說:「她想你嗎?」
陳心怡喉嚨抖了抖,苦澀地說:「不想吧。」
她都忘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