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政治戰爭

  自從十九歲的衣衣離開後, 宗穎安排好警哨巡邏,自己也披上了甲。

  雖說那些鬧事士兵應承著等她帶軍餉歸來, 然而官家跑去了揚州, 這一來一回不得一兩個月?士兵能安分那麼久?

  恐怕生變。

  刀在鞘中,鞘在桌上,宗穎靜靜思索著自己應該怎麼辦, 要如何安撫那些士兵?都殺了不可能,今日殺卒, 明日金賊攻來, 宋軍就敢臨陣潰散。

  可這糧要怎麼來呢?殺豪強?開封現在哪來什麼豪強啊,早在戰後拖家帶口跑南方去了。

  如果是父親, 他會怎麼做呢?

  宗穎越思考越愧疚,昔日他看父親坐在這個位置, 各方調動得心應手,就連市場裡飆高的糧價也能雲澹風輕地降下來,好似這些都不是什麼難事, 直到他拿了留守權力, 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降要降到幾文?太高了, 百姓會亂,太低了, 百姓也會亂。

  外地商人售賣貨物又要怎麼處理?強行壓低?人家戰亂時期運送物資過來售賣,就是為了牟利,倘若不許賣高價,他們不來開封,苦的也是開封百姓。倘若不管,市場就又要亂了。

  還有這次軍餉問題,就算士兵個個誠信, 說等消息就等消息,但是,他們總不能不吃不喝乾等著,至少糧食得發下去,可糧食打哪兒來?

  他確實沒讓開封亂起來,但也暫時沒能讓開封好起來。

  如果是父親,此時他一定想出辦法了吧。

  要不……去信給父親?

  這個想法冒出來後,宗穎又立刻把它按下去。

  不到最後一刻,他那自尊心讓他不想只生活在父親羽翼之下。

  「如果……『借』糧呢?」

  宗穎騰地站起,取來開封土地歸屬權的資料,一頁頁翻過去,頁數越翻越快,目光也越來越亮。

  「果然!」

  一州知事擁有向下發放土地的權力,若是種地的人變多,還能受到朝廷嘉獎。此地近大河,容易遭水災,可也正是因著近大河,土地肥沃,阡陌連田,可開墾一千一百三十三萬畝地!

  開封遭受金賊擄掠,死傷眾多,如今,這些大多是無主之地!

  宗穎開始對外宣布:開封地多,價格便宜,僅需三十斤糧食就能買到一畝地,頭一年稅收還降到四十稅一,不徵兵,不勞役,你什麼都不用做,來種地就行!

  開封是戰亂地區,他作為現管,還真能做主收多少稅——畢竟朝廷在這邊是一點稅也收不上去了。

  同時,他將那些士兵聚集起來,告訴他們:「現今東京倉中確實無糧,但南京必定有糧,官家南行倉促,來不及將之帶走。」

  士兵們大為震撼:「小宗留守,你要帶我們去搶南京?!」

  宗穎:「胡說!讀書人的事情怎麼能說搶呢,那是借!」

  士兵連忙點頭:「對對對,借,小宗留守,我們什麼時候去借糧?」

  「現在!」

  於是,南京外就出現了一支大軍,驚得現任南京留守關緊城門,將所有守城器械搬上城頭,才衝下面喊話:「宗穎!你要反了不成!宗留守一生清正,為國為民,你莫要讓他晚節不保,蒙羞天下!」

  他喊,宗穎也喊:「我不是來攻城的,他們也不進城,我就是路過!」

  現任南京留守翻了個大白眼。

  宗穎繼續喊:「我來借糧!」

  現任南京留守面對底下大軍,本來很有壓力,聽到這話時,當場瞪眼:「絕不可能!」

  現在這世道,糧食就是命,那肯定是能攢多少算多少,借糧?做夢!

  「不是向你借。」

  宗穎一揮旗子,身後五萬人齊聲大喊:「開封有良田,良田千萬畝,三十斤糧可換一畝地!頭年收稅,四十稅一!頭年不徵兵,不勞役!良地有限,先到先得!」

  一連喊了三遍,力求吐字清晰,城頭上的人都能聽見。

  聽到他們喊話的南京人肉眼可見興奮了起來。

  三十斤糧,居然可以換一畝地,還不是荒地!而且,頭年稅收四十稅一!居然是四十稅一啊!

  什麼?開封容易遭虜兵?現在這世道,哪裡不遭虜兵啊,好歹開封留守宗澤還用戰績證明了,虜兵在他手中討不了好呢!

  現任南京留守:「……」

  現任南京留守站起身,提著刀就要下城樓。旁邊親兵拼命抱著他的腰:「不至於!留守不至於!」

  「彼其娘兮!宗家小兒無恥!」現任南京留守破口大罵,怒髮衝冠:「居然公然搶人!不要臉!放開本官,本官要去和他單挑!」

  三五個親兵死死抱著他,才沒讓人衝下去。

  南京人心浮動,宗穎滿臉都是笑,一揚旗子,士兵們呼啦一聲,趕往下一個城池。

  「無恥!」

  「敗類!」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宗穎去哪個城下,離開後,哪個城頭就充滿了罵聲。

  人口可是最珍貴的資源,宗穎這算是虎口奪食,要不是他帶著五萬人過來,能被守官當場投石砸死。

  當然,宗穎自己是臉上笑容從來沒下去過。

  這樣做雖然不厚道,但他是東京留守,不是其他地方的守官,而且,人口流動這種事情……各憑本事!

  小官人們的戰術真好用!果然是莽就夠了!

  三十斤糧不算多,大部分百姓都能拿出來,他們等著各城城門開了之後,帶著三十斤糧食跑到東京,宗穎二話不說,來一個就批一個,先來的還有挑地權,但是有規定,每個人只能換十畝地。

  一開始僅有幾個人過來,穿麻衣,踏草鞋,帶的糧食也不多,在發現當真能換到田地之後,欣喜若狂,轉身就往家裡跑,跑得草鞋丟了一隻也不回頭撿,生怕回來得晚,田就被其他人挑光了。

  他們將消息帶回去,消息又將更多人帶回,東京糧倉里,糧食就慢慢多了起來,宗穎又迅速將這些糧食發給士兵,士兵得了糧食,抱怨之語就也慢慢消下去了。

  「如今正是春月,等今歲收成上來,就能再給士兵發糧,士兵得了糧,好好守著這座城不被金賊破壞,來年百姓才能再交稅!」

  宗穎在心中算足了這筆帳,臉上帶笑,慢悠悠離開了自己府邸。

  接下來,就等著朝廷軍餉下發了。

  她們是趁著年節過去的,新春年節,紅紅火火,官家心情好,應該能討來軍餉吧?說不定她們還能趕上新春的尾巴,回來過元宵節呢?

  「趙構居然還有心思出宮過元宵節?」

  十九歲的衣衣先是皺眉,隨後又舒展開眉頭,露出一個笑容:「不過,正正好。」

  她此時已經換了一張臉,但依然是甜美可親,微微一笑,令人望之心怡。

  這樣的臉最容易使人不那麼警惕。

  她還換上了男裝,衣領高高,遮住了光滑脖頸,胸前更是一馬平川,任誰來看,都只以為這是一個俊俏小郎君。

  小郎君一點也沒客氣地擠著人流過去,即將靠近趙構時,被一個高大男人攔了下來。

  十九歲的衣衣捏著偽音,音色清朗:「這位官人……」她低下聲去,卻正好能讓對方聽清:「昔日元帥府,我有幸見過天顏——不知康王可還有講和之志否?」

  男人——韓世忠立刻切換成了冷漠模樣,也壓著聲音:「滾!」

  少年笑吟吟:「官人不想講和,焉知官家不想講和?」

  韓世忠連眼神接觸都不想和她有,厭惡道:「再不滾我就……」

  趙構已經注意到這邊動靜了,內侍康履之前吃得小腹滾圓,便慢吞吞走過來,問:「甚麼事兒?」

  韓世忠警告地瞪了十九歲的衣衣一眼,勐然回過身,將她擋得嚴嚴實實:「酒店裡的小兒子,姓王,見主上富貴,來問我們吃不吃茶酒。」

  然而,他肩膀後面探出了個腦袋,俏麗得不像話:「嗯嗯!大官,你去問一問你家主子……」

  韓世忠抬起手要把她按回去,少年又從另外一個肩膀那裡探出頭,像極了洞裡的地鼠:「講和嗎?」

  康履和韓世忠臉色都變了。

  少年飛快地補上一句:「我有辦法!」

  元宵佳節,喜氣洋洋,百姓和樂,遊戲頻出,吹簫、彈阮、歌唱、散耍之人眾多。

  趙構也是弓馬嫻熟之輩,拿了遊戲攤子上的弓和箭,對著二十步外那燈籠開射,一射就是一個燈籠破開。

  小販在旁邊高喊——

  「五個燈籠換一隻兔子!中!」

  「十個燈籠換一隻錦雞!中!」

  「二十個燈籠換一頭羊!中!」

  「官人好身手!」小販把那頭羊牽過來:「我這攤子支了半日,都沒人能將它取走,還以為能保下這招財手段,不曾想結果在官人手上。」

  趙構得意一笑,康履行回來,探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笑就轉瞬即逝了。

  「帶去那茶樓里。」

  康履得到指令,指揮韓世忠把人帶過去,韓世忠臉色臭得不行,反而是少年喜笑顏開,嘴巴甜得不行:「大官受累了,這事若是能成,我請大官吃飯!」

  康履多看了她兩眼,矜持地說:「不必了,你有這個心就行。」

  少年好像很遺憾。

  韓世忠好像很不恥。

  ……

  茶樓,包廂。

  趙構好像並不信任她:「講和?你能勸動金國和談?金賊兵馬連下數地,會願意和談?」

  十九歲的衣衣倒是很澹定:「此前金賊不願意和談,是因著他們能打贏,可滑州一戰,使金賊四太子折戟沉沙。四太子是金國國主完顏成的侄子,金國皇位本該是兄終弟及,若完顏成駕崩,就該傳位於他弟弟完顏杲……」

  趙構聽到完顏杲這個姓名,茶碗晃了晃。

  完顏杲在靖康年間是伐宋總指揮,正是他指揮了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攻破東京。

  現在也是這個人,作為南征總帥南下攻宋。

  「但是,金國國主完顏成學習了中原制度後,想要實施父死子繼,傳位於他的嫡長子完顏宗磐。」

  趙構突然開口:「金賊皇家要不穩了。」

  他別的不行,對於這種內鬥簡直敏感到極點。

  十九歲的衣衣點頭:「完顏成想要父死子繼就是做夢,且不說皇太弟完顏杲正盯著皇位,就算是金賊先帝完顏阿骨打的子嗣也不會願意,畢竟皇位傳給完顏杲之後,等完顏杲駕崩,皇位就會回到阿骨打這一脈,開始下一輩的傳承。」

  你完顏成想要父死子繼?這不就是動了其他宗室的蛋糕嗎!

  她繼續說:「阿骨打子嗣眾多,庶子卻並不算在傳承中,僅有的三個嫡子又接二連三意外身亡,只能傳給阿骨打的嫡孫,嫡孫尚小,阿骨打一脈的利益,由庶子維護。若說之前反對聲聲勢浩大,金國國主的念頭被強行壓了回去,可此次南侵,戰功最高的二太子完顏宗望(斡離不)因風寒去世,四太子完顏宗弼(兀朮)兵敗身死,如今能頂事的只有大太子與三太子,武功皆不如前面二位,打個比方,算是我們意外幫金國削藩了。」

  「官家,我聽說過一句話: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趙構童孔勐然張大,一息之後,他從方才的震撼中反應過來:「和談……」輕輕念了一遍後,臉頰上陡然激動到發熱:「不錯!這時候去找金國,他們國主必然會願意和談!」

  在旁邊持刀而立,貼身護衛的韓世忠心旌搖惑。

  怎麼就突然願意和談了?如今於金賊而言形式正好,他們不是更應該一鼓作氣,攻下大宋嗎?

  韓世忠聽不懂,趙構卻很懂。

  大宋什麼時候都能攻,不趁著阿骨打一脈元氣大傷,皇太弟暫時未取到卓越戰果,定下父死子繼的規矩,很難說以後還有沒有這麼好的時機了。

  金國國主這麼一搞,攻宋那幾路金兵必然會強行回國與之抗爭。而金國國主為了不讓大宋影響他在國內的博弈,必然會答應和談。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政治是利益的妥協。

  千百年間,從來如此。

  趙構看著十九歲的衣衣,非常欣喜:「此番和談必然能成,金賊必然退兵,滿朝公卿,竟不如君一人!」

  十九歲的衣衣臉上笑容依舊純真無辜。

  還想和談?不把你坑到底褲都沒了,我就跟著你姓完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