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卅年番外

  他們都說, 房玄齡一生謹小慎微,怎麼生了那麼一個?膽大妄為,擾亂朝綱的女?兒。

  貞觀十二年, 長樂公主出?戰,他們沒有評說。

  因為李家早就出?過一位女?將軍了。

  貞觀十五年, 山鬼說朝堂上也要立女?官,他們沒有評說。

  因為這是陛下答應了山鬼的條件,何況,山鬼貪玩好樂, 做事隨心所欲, 為國盡忠他們心甘情?願, 可為了阻擋女?官出?現,打擾山鬼玩鬧,禍及子孫,牽連朝廷,那就是榆木腦袋了。再說, 朝廷現在科舉取士,讓女?子為官,那也得她們能考上才行。

  貞觀十六年, 陛下與?皇后的養女?豫章公主參加科舉,拔得頭籌, 他們沒有評說。

  既然答應了山鬼,陛下推出?一個?典型來安撫, 不是很?正常嗎?公主都能當將軍了, 再來個?公主摻和朝政,也不是什?麼大事。

  貞觀二十年和貞觀二十四年那兩次科舉,並沒有女?官出?現, 世家女?儘管通讀詩書,卻被家中約束著不許去朝中「胡鬧」。由於朝廷管學生飯食,貧家女?倒是有不少被送去學堂——送過去,家裡?就少了一張吃飯的嘴,下學後還可以?繼續幫家裡?幹活。然而,這時候大多數女?學生還未學成?,亦或者去參加了科舉,卻沒能成?功上榜,便使得豫章公主、長樂公主與?陳碩真,依舊是朝堂上的奇景。

  直到貞觀二十八年,房玄齡次女?房知葵出?了孝期,毫不猶豫投身科舉之中,引來議論紛紛。

  兩個?公主參政,是因為朝廷是她們親耶耶的,人家家事,又有山鬼撐腰,他們不予評判,陳碩真參政,那是因為人家師父是皇帝,至交好友是公主,在皇帝默許下與?公主結伴,他們亦可以?容忍。

  可你房知葵算什?麼東西,也敢來和朝中公卿搶位置?

  大兄房遺直擺出?一家之主威嚴,斥責她不要胡鬧。

  二兄房遺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對?於她這事不抱任何希望。

  大姊房知言特意從夫家過來,住進?妹夫家裡?,與?房知葵同吃同睡,婉言勸了她好幾日。

  女?兒家當什?麼官呢?侍奉公婆,內助丈夫,行舉母德才是一個?好女?兒應該做的事情?。

  房知葵問她:「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也要讀書解文,看儒家經典,與?兄弟一同讀詩書呢?」

  房知言沒有任何猶豫地說:「我們是官宦之家,女?子自?然要知書達禮,以?後出?嫁才好養育子女?,訓男以?義房,示女?以?柔順。」

  這不止是房家的認知,還是整個?大唐的認知。

  房知葵眉鋒一蹙,不躲不閃地與?長姊雙目對?上,烏黑眸里?好似亮著光:「但?是,這是你們的道,不是我的道。」

  房門?堪堪擦著房家大女?兒的面關上,房知言微微抿了抿唇,回頭面對?鄭家時,又羞又愧,「是房家對?不住諸位,沒管住人,使房鄭兩家蒙羞。」

  面對?房家這個?人走?還未茶涼,皇帝多有照顧的家族,鄭家自?然不會說什?麼,微笑著表示他們很?喜歡這個?媳婦,兩家仍是姻親。並且暗示房知言,科舉當日不會讓她妹妹出?現在考場。

  ……

  許多年後,李麗質仍記得那個?晚上,雨夜的巷裡?沒有月色,她的將軍府被人敲開,引起外?界紛紛揚揚討論的房玄齡次女?站在檐下,一手穩著羃籬,風乍起,逶迤搖起白羃巾,衝著她粲然一笑。

  「要謀士嗎?」

  房玄齡溫雅自?持,自?有風骨,待人一團和氣,聽?聞他有一次重病,小吏私底下口無遮攔,說:「探望宰相,小病時去才有好處,如果病重快死了,去探望就沒什?麼用了。」被人暗地裡?捅到房玄齡面前,房玄齡對?此反應也僅是付之一哂,還在見到那小吏隨眾來探望時,調侃:「你願意來探望我,看來我這病已經好轉了。」

  而房知葵據聞是他最寵愛的女?兒……

  風紛亂白羃巾,遮住房知葵半張臉,李麗質只看到一雙充滿野性的眸子,如同荒野之獸,瞧准目標便堅定不移,誰攔在她面前,誰就會被撕碎。

  ——可她與?她父親房玄齡,沒有半點相像。

  房知葵入了長樂公主府。科舉自?然去了,有長樂公主鎮著,沒人敢使絆子,她考了個?力壓群雄的好成?績,在一眾男人鐵青面龐下,挑釁地環視了一圈,義無反顧投入了長樂公主麾下。

  「只有殿下這兒能使我實現我之抱負。」

  長樂公主好奇地問:「那你的抱負是什?麼呢?」

  房知葵反問:「殿下的抱負又是什?麼?」

  她們對?話時已是白晝,陽光正好,長樂公主躺在胡床上,暖融融鋪曬全身,她仰著面孔,眼眸舒服地眯起來,說話時,語氣也是懶洋洋:「我的抱負?已經實現了啊。我想做大將軍,我想過得自?由自?在,而不是相夫教子過完一生。你呢?」

  房知葵盤膝而坐,笑道:「還望殿下恕罪,臣的抱負過於天真,尚未有實現之機,不敢先行言說,徒增笑料。」

  換了一位主公便要氣惱,認為自?己被耍了,長樂公主卻僅是調笑了一句:「美?人半遮半掩,別有一番風味。」她確實將她耶耶作風學了個?十成?十,比如,對?自?己人寬仁,不觸犯底線就不發脾氣。

  房知葵彎了彎唇角。

  在這一天後,她便是盡心盡力為長樂公主謀劃,交好不少朝臣。科舉每四年一次,或許是她安安穩穩呆在朝堂里?,讓不少有野心的女?子看到了希望,在她那一屆科舉後,陸陸續續有不少女?人參加了科舉,一大部分拱衛在長樂公主身邊,形成?了除太子、魏王、晉王外?,第四股勢力,跨越文武。

  長樂公主很?講義氣,這些女?孩子圍在她身邊,她便盡力護著,只要不犯原則性錯誤,誰想在政治上攻擊她們,長樂公主便會領著人兇狠地回擊,如同身在戰場那般。

  李承乾、李泰與?李治暗地裡?拉攏他們這位掌握軍權的妹妹,長樂公主採用房知葵的建議,在某次家宴上,當眾對?耶耶說出?自?己的想法:「日後,我要給大兄當大將軍,為我大唐開疆擴土。」

  這亦是她的肺腑之言。

  李世民非常欣慰,李承乾看長樂公主的目光也更加親近了。

  家宴過後,李世民在書房裡?處理政事,長樂公主便一如既往跟過去,安安靜靜坐在耶耶身邊,偶爾翻一下奏章。李世民牢記著山鬼之言,自?始自?終沒有分給李泰與?李治政治上的偏愛,如今除太子外?,只有長樂公主能有此殊榮。

  「殿下,身為女?子,這是殿下最大的運道。」

  運道……是指她能夠在耶耶處理政事時,隨意翻看奏章,並且時不時能得到耶耶指點嗎?但?是,她要這個?干什?麼?

  長樂公主腦子裡?回憶起房知葵這句話,仍是不解其意。

  她在殿中並非是為了先一步得知耶耶政治傾向,身為女?子,不論誰在位,她都不會像她那些兄弟容易受到忌憚。她只是看著耶耶年歲越來越大,怕極了那句「子欲養而親不待」應驗,才想著多陪陪耶耶。

  長樂公主瞧著奏章發呆,李世民瞅了一眼,上面內容是有大臣上表,希望能減少養老院、福利院這些地方的開支,它們對?於國庫是一股巨大壓力,而且,有不少懶漢也會偷偷摸摸住進?去,白吃白喝白住。

  上面批覆是一串拒絕之言。

  李世民望著閨女?,眼眸春水一般溫和,「是不是在想,耶耶為何要出?大錢養著他們?」

  長樂公主回過神,遲疑地說:「是……這奏書中並非讓耶耶取消掉那些益民之舉,僅僅是將老者收到居養費用的年歲從五十歲延遲到六十歲,以?及育兒堂支出?減半,使他們有吃有穿便好了,每人每日一升糧亦能活命,省出?來的開支,可以?用在朝廷其他政策上。還有埋葬布衣,給棺即可,朝廷再擔負他們相應的祭品祭祀,徒添糜費。」

  李世民好為人師,然而這個?事情?,太子沒問過他,他也不清楚太子懂不懂,至於其他人,他卻是不應該告知他們自?己的想法,這裡?面涉及了一些帝王之道。

  但?是,跟閨女?說說就沒問題了!

  李世民高高興興地把一肚子話傾倒出?來,「這些花費是必須的,百姓無後顧之憂了,才會安心去生養孩子,孩子多了,人口就多了,人口多了,學堂念書的人也會增多。以?往一百人里?,只有三?成?人願意去學堂,然而多生育後,我們便有一千人,一千的三?成?,比一百人還要多。學生多了,考科舉的人就會多,寒門?與?布衣考科舉的人多,世家的人就會減少。」

  李麗質不解:「如今世家不是已經被壓制了嗎?」

  李世民搖頭,「傻孩子,世家是壓制不盡的。人人都想向上爬,他們會生孩子,多子多孫,他們在官位上,權力會讓他們子孫獲得比其他人更高的起點,幾代之後,便又是新世家。想要抗衡,便得不停扶持新寒門?,新布衣與?他們對?抗。」

  「孩兒還以?為耶耶是捨不得百姓受苦,就像耶耶掛在嘴邊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有這個?緣由。但?也是為了壓制世家。麗質,我們是按丁口收稅,若百姓活不下去,變賣田地,世家所占田變多了,稅收卻依然是只收那幾丁,國庫進?帳就會越變越少,朝廷就會越來越虛弱,直到崩潰,新的英傑冒出?來,掃蕩世家,改朝換代,土地便會重新分出?去,支撐起新一輪朝代。」

  李麗質若有所思,「所以?,想要皇朝延續,必須打擊世家?」

  「對?!」李世民想了想,說:「我曾經從山鬼那兒聽?到她無意中嘀咕出?來的一句話,這話當得起聖賢之言,誰能悟透,誰就能站在勝利一方。這句話就是——」

  李麗質隱約感覺這話不應該她來聽?,還沒攔人,她耶耶已經混不在意地說出?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李世民笑了一下,說出?處於他這位置上,聽?見此話的體悟:「世家是我的敵人,百姓是我的朋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