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指點了你這麼多也夠了吧,」阿努比斯伸了個懶腰,轉頭笑眯眯得迎接那個一如它所預料的,取得了第三代『鍊金』之名的愛徒的到來,「做的好,艾德喬。」
沿著金字塔的石階走上神台的不是索倫之前見到的那個噁心光頭蛇腦袋,而是一個乍一看,好像全身塗著一層金粉的女人。從面貌是完全看不出之前鳥籠里那個腐爛腦袋的外形,但眼眶中還是那一對冰冷的蛇瞳,很明顯,這又是他/她新換的身體了。
等艾德喬走近了,索倫才看出對方身上的這一層,不是什麼染料,也不是緊身衣,而是從毛孔中密集生長出的,層層疊疊的金色鱗片,魔力構成的角質層。隨著她呼吸間,從周身細密鱗片的紋理間,釋放出來的散佚魔能一層又一層閃耀著,在索倫的魔眼中,就宛如一顆人型的小太陽緩步靠近,比起當初迷宮中看到的初生的『鍊金』也不遑多讓。
「師尊您謬讚了,倘若不是托這兩位的福,讓我也有幸見識一眼『鍊金』構成的真容,最後一關重塑神體的時候,恐怕還真需要花費點時間呢。」
第三代的鍊金艾德喬,恭敬得跪在阿努比斯腳下,親吻他的白袍,全不自持所謂『神』的威嚴,倒是很拎得清到底是『託了誰的福』。
「呵,勿需如此,是你本來就具備這『資格』罷了。」阿努比斯滿意得點點頭,抬抬手示意艾德喬起身,「西邊雨林里大概還有些精靈的殘兵,魁札爾科亞特爾和布匿庫斯應該也還有人不死心,就交給你練手了。熟悉一下這具新神體的機能。」
艾德喬扶胸行禮,退到一旁。
隨後巫妖轉身向索倫說道,「這個儀式能夠完成,說明沙之國已經徹底覆亡,從今天起就再沒有什麼精靈同盟的沙之國,只有通靈帝國的沙之王國。
我想北方的諸神殿會大感意外,大概率會按兵不動,先派些斥候來窺探,但也有小概率,立即興起大軍前來征伐,具體如何應對,取決於如今哪位主神說了算,正好,也可以根據它們一時的反應,窺測一下神殿中是哪邊占據了上風。
所以短期內我還得留在南方收拾殘局,你們這些小孩的家家酒也玩夠了,就儘早回去,後面正經的戰爭一旦打起來就很危險了,我也不一定護得住你們的掌旗官。
啊,對了,沙之國的舊地,名義上將由艾德喬來繼承守護,艾阿里希和賽德都是你們打下來的,那麼賽德以北的所有土地,就劃作一個行省,賜給佐爾格小姐了。
具體的領地分封你們自己決定好了,只要由她擔任總督,隸屬於沙之王國這個名義存在,艾德喬的神禁就能守護到你們那邊的領城。
但吉薩你們得讓出來,行宮神殿裡有很多的前代鍊金留下的禁制魔法,如果艾德喬掌握不了,同盟真的派出大軍攻過來的話,應付起來也是很吃力的。」
你最牛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嘍……
索倫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給未來的首相一個面子,「我明白了,吉薩會讓出來。」
阿努比斯笑笑,「另外,你們在吉薩俘虜的艦隊,也不是你們現在能守住的,不過我也不想太過分,鍊金積累的財富,艾德喬,你拿出一些來買船如何?」
艾德喬點頭,「如您吩咐。」
於是白袍指指點點的,就把沙之國的遺產分配完了。
不過有一說一,這巫妖從『身為男人豈能不宰了你們』變到『來,分你一杯羹』,已經很給臉了。
談完正事,白袍和它的弟子們就乾脆得離開了。
恩斯納這座城市已經徹底淪為廢墟,阿努比斯明顯沒什麼興趣搞建設玩種田,更不可能再浪費時間把它打出來的魔法痕跡再收拾掉。這片廢墟大概幾年後就會淪為魔獸橫行的地下城。
曾經在南大陸歷經千年風雨的古城,就這樣遭到了徹底的毀滅,這就是戰爭,無論是魔法的世界,還是非魔法的世界,從戰爭中除了死亡和毀滅,不會孕育任何其他的東西。
隨著巫妖離開,金字塔祭壇上的火焰也一齊熄滅,地宮迷宮的魔法也解除了。
索倫直接騎著關海法跳到核心的迷宮門口。
這是一片空曠的廣場,最後一道關卡是一道懸浮在廣場中央的金色方板。立方體的尖碑石板,看起來好像整塊的黃金,其實是魔法神力的構成物。
金碑上還殘留著女神『鍊金』的浮雕剪影,從大樹根須一般展開細化出來的身體神經脈絡,和其中流淌著的水銀模擬出的魔法迴路來看,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什麼嚴格意義上的『謎題』了。就是按照『鍊金』留下來的神體解析說明圖,重新塑造神的身軀。
艾德喬首先依圖所示,完成了試煉,構建了精靈神的身軀。
而西瓊抱著膝蓋坐在廣場上,仰著脖子,出神得望著那塊由神力構成的金色方板,一點點得崩離,逐漸解析消散在空氣中。
機會只有一次,下一次這裡的試煉再出現,大概也得等到三代鍊金艾德喬隕落後了吧。
索倫張了張嘴,最後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只好保持沉默,走到她身邊陪著西瓊坐著,抬頭看著金色的方碑化成點點星光,盤旋著升上天空,而遺蹟頂部的缺口處,化開的冰川如瀑布一般,將沙提河的河水傾倒進來。
冰流沿著光滑的四壁,朝著這被筆直得打入地心中的神殿和迷宮倒灌下來,緩緩得將曾經沙之國的神龕,恩斯納的鍊金學府,沙精靈的智慧結晶,曾經『沙之鍊金』建造的一切輝煌,都被淹沒在冰泉之中,地底之下。
兩人坐在一起,靜靜在微弱的星光中,聽著流水的聲音,直到金碑完全消散,把兩人遺留在陰影中,西瓊才開口出聲。
「……你覺得神是什麼?」
神是什麼鬼知道啊。
索倫聳聳肩,
「假若真有一位全知又全能的神祗存在,它為何不去阻止世間的一切不義,
假若它想阻止而做不到,它即是無能。
假若它能阻止而不去做,它即是不義本身。
假若它既做不到也不想去阻止,那它又何德何能被尊稱為神呢?
所以做你自己就好啦,西瓊已經是最出色的女巫了。」
西瓊扭頭瞪著他,「你居然能說出這樣有道理的話來?」
「……伊壁鳩魯說的。」索倫無語。
「嚇我一跳,」西瓊懷疑得打量了他一眼,「這個伊壁鳩……算了,我們走吧。」
走?就這樣走了?
索倫撓撓頭,「你這就沒事啦?」
「我有什麼事?」西瓊站起來,拍著裙子上的灰。
「恩……」索倫也沒想到勸一句就沒事了,他還準備把溫暖的臂彎借給她用來著呢,「你不用強忍著,有不甘心的話就發泄出來好了。這次試煉失敗了就失敗了,無所謂的,成神的魔法那麼得多,不用理會阿努比斯那個爛人說什麼的,犯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不是,想哭就哭出來吧……」
西瓊皺眉,「說什麼呢,它和你說什麼了?」
索倫也有點奇怪,但西瓊的樣子看起來也不是假裝的,她應該也不是那種做出一副『我沒事』的表情,委屈自己什麼事都忍了的性格才對。恰恰相反,她這麼記仇這么小心眼,這次試煉輸得那麼慘,沒那麼容易忍氣吞聲善罷甘休才對啊。
「恩,大致說了些什麼『智慧』啦,『資格』啦,『天才』啦之類的……」
「哼,也是,還能說什麼呢,那樣想像力貧乏的巫妖我也見得多了。活得久了做什麼都無聊,就喜歡對見到的新人評頭品足得比較一番,顯得自己見多識廣閱歷很豐富一樣,切。誰在乎這些老古董似的,」西瓊把雙臂抱在胸前,昂著頭,「哦,怎麼,你覺得我來接受試煉是想成神嗎?輸給它的弟子被打擊到了?」
啊?不是嗎?
「呵,假如我真的想掙奪『鍊金』的神格,當初在代達羅斯的迷宮的時候就可以做到了。『鍊金』可是在我的眼前重塑的神體啊。你都忘了?」
啊?那你急著來參加這試煉幹嘛呀?
「當然得抓緊了,阿努比斯那個弟子,爛腦袋那個,不也全程見證了『鍊金』的重塑嗎?一般意義上的帝國精英學徒,都得到這一步的提示了,完成試煉封神是起碼的吧。不早點來不就趕不上了嗎。」西瓊理所當然得說道,
「我總得親眼確認,人類能否完成精靈主神的封神試煉吧?比起巫妖的靈魂架構,這種魔法神體,又會有什麼樣的優勢和隱患。
大家都是明白人,這可是從來沒有進行過的魔法,到了這一步可是很小心的,哪怕是精靈神體,沒有萬全的準備我可不放心用到自己身上。
想必那個白袍也是類似的打算吧,要不然何必用弟子來做實驗呢,本人親自獲得一個主神的神格不是更好?
她是真的這麼想,還是在嘴硬呢?而且……
「這……畢竟是一個精靈主神的神格啊,可能僅有的機會了,這樣丟掉……還是有點可惜的吧?」索倫一時沒忍住。
「我確實有點失望了,」西瓊聳聳肩,「不過不是可惜鍊金的神格,是發現諸神的奧秘其實不過如此,就像你說的,它們是純粹的『無能』。」
啥?不過如此?無能?索倫都無語了,但她真的太平靜了,看起來實在不像假裝的。
西瓊和索倫對視了一眼,無奈得嘆了口氣。
「好吧好吧,我只是搞清楚了這些精靈諸神的無窮神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了。這答案太過無趣,所以我剛才都有些失落了。」西瓊攤開雙手,將地底的四壁展現給索倫看,「直接說答案吧,沙之鍊金,沙之國的守護神,她的力量攫取自沙之國的地脈。」
索倫好奇,「直接來自地脈?不是要用礦井和通靈塔直接開發出晶石才能……」
「不錯,理論上自然中的魔力最為雜駁,而且要跨越空間的限制傳遞魔能又是如何能做到的,我也想不出來,所以這是我的推測,但確實唯一合理的解釋了。」
大概是有個傾聽的對象也便於理清思路,西瓊開始來回得踱步,自言自語,
「我之前研究『鍊金』碎片的時候就很奇怪了,她的魔力根本就是無根而生,而且簡直是無窮無盡,取之不竭。
但我又沒法分析出魔力生成的原理,所以我假定,她的魔力是來自神格的碎片,其實就是神的靈魂產生的魔能。理論上來說,和靈魂水晶一個性質,這魔力只是龐大,但終歸是有限的,或許當她塑造神體以後,就會從神體中生成核心以補足自己的魔力。
於是為了得到她生成魔力核心的秘密,我就用了一道影子,把自己的身體送給她分解重塑。想要一窺神體的構成。可是失敗了……」
「這……是因為我們打斷了你的計劃嗎?」索倫無語。
西瓊擺擺手,「什麼?不,和你們沒什麼關係,失敗是因為我發現,『鍊金』構造出的神體,只是精靈身體的再構和強化,只不過不是以血肉,而是以魔力為基石進行的構造。
而她從封印中取回的,也是她剩餘的靈魂,那些記憶,知識和經驗。雖然神格完成復活後,魔力更強大了一些,但依然沒有從本質上回答我,『鍊金的無窮魔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的疑問。
而且即使在你誅殺她之後,明明『鍊金』都已經隕落了,死亡了,她的腦袋,居然仍然能作為能源供應核心,扔到東方辰星號里使用,你不覺得這很離譜嗎?神格都被誅滅了,又是一塊死肉,她的魔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西瓊走到之前試煉的金碑所在的位置,伸出手在虛空中試探著,好像想摸索什麼不存在的門似的。
「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懷疑,『鍊金』的魔力,不是從本體中誕生,而是從別的什麼地方輸送過來的了。說起來,還是你幫我聯想到地脈上的。」
「我?」索倫現在都已經懵逼了。
「到了艾阿里希之後,你不是不讓波魯裘斯建通靈塔,改挖地脈,還派了礦隊去沙漠裡開採那些石油嗎?」西瓊從腰包里,摸出一小包東西扔給索倫看。
是一塊大地魔晶,一小罐石油,和一塊象牙似的碎片,大致是從鍊金遺留的裝備上取下的殘骸。
索倫試著用魔眼盯了一會兒,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試著分析了一下,地脈礦石中的大地魔能,和這些石油中孕育的火之魔能,魔力構成的波動,和鍊金的魔力是幾乎一致的。」西瓊咬著手指,
「可是還不夠,光這一點證據還不夠,這可是在假定,精靈具備可以無視空間,將沙之國地脈中的魔力傳送給『鍊金』使用的秘法,實在是太過異想天開了。
所以我又提出了另一個假設,就是『鍊金』在代達羅斯迷宮並沒有將真正的神體秘法展示出來,或許她還沒有徹底取回自己的智慧,或許人類的血肉,或許,是我的身體資質確實太差,以至於真正的魔力核心都無法構造出來。
呵,這麼想想還真是蠻可怕的,那不就是意味著我再怎麼努力,依然沒有進一步獲得更強魔力的可能性了嗎?
但最後,恩,確實是被那個巫妖刺激到了一點吧,總之最後我決定豁出去,來恩斯納親眼驗證我的猜測了。
這裡是新一任『鍊金』試煉的場地,如果有真正的神體秘法,那麼一定會記錄在這了不是嗎?而且艾德喬,這個巫妖選中的親傳弟子,他的天賦,他的法術位,總在我之上了吧。那麼他塑造出的神體,結構又會與我有什麼不同呢?
然後我就坐在這,全程見證了他的轉化……不,他的轉化已經不重要了,結果我已經告訴過你,那魔力不是通過神體生成的,實際上倒不如說『鍊金』似乎還聽從我的建議,在構造我的神體的時候做了些改良,可比爛腦袋現在的神體強多了……恩,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看到了這個東西。」
西瓊突然住口,扭頭伸出手,又試著摸索著黑暗中,已經消失了的金碑。
「記載了鍊金神體結構的魔力金碑?」索倫也忍不住走過來湊近了看。雖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確認什麼,即使是他來看,那些魔力也完全消散了。
「可之前是存在實體的。當我完成了所有的謎題第一個進來這裡的時候,那金碑確實是從無中生有,出現在這裡的。」
西瓊繞著金碑的所在地轉悠,
「沒有魔法陣,沒有咒文,沒有機關,這是精靈們掌握的先進秘法。比我們先進太多了。
雖然我不知道這種魔法的原理和結構。
但結合『鍊金』的實際情況,其中的內容我大致可以推測出來。
守護和責任,力量和義務,相輔相成的契約,這是一個設計得非常精密的大魔法,把土地的地脈綁定到神格上來,只要鍊金的後人始終是這片土地的主人,鍊金就能無窮無盡得截取這片大地上的魔能化為己用。
但同時,一旦她絕後,或者戰敗失去了王國,斷絕了血與沙的契約,魔力也會自然而然得消失。我想精靈同盟,也是基於同樣的道理,才大肆擴張,占據地脈,統治著以精靈的人口完全無法消化的廣大領地。
北方的諸神雖然不直接使用後裔,但是他們和僕從國人類王室簽定的契約,應該也是類似的,只要大地的領主依然侍奉他們為主,地脈的魔力就依然為他們所用之類的……」
索倫緩緩抬起頭,和她一樣仰望著虛空,「……原來如此,居然是如此麼,泰坦的遺蹟……真是名不虛傳呢,艾斯黛爾小姐,你確實是這個年齡段,最優秀的女巫。」
「啊?你怎麼這麼叫……」西瓊奇怪得扭頭掃了索倫一眼,一眼看到了索倫眼眶裡,隱約閃過一道銀色光華的眸子,猛得臉色劇變,抬手打了個響指,「湮滅!」
索倫的耳邊,啪得傳來一聲脆響,好像蛋殼破碎的聲音,又好像迎頭撞破了一層水幕,突然間感知就清晰了許多。
「……怎,怎麼了?又怎麼了?」
索倫莫名其妙的扭頭,看著正瞪著自己,臉色鐵青的魔女。
西瓊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就在奇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平常那麼急躁來著,為什麼這次對阿努比斯一點敵意都沒有!軍營里也一點都不反抗的!原來你早就中了它的暗示魔法了啊!該死,一見面就下咒了?還是後來在軍營里?
啊啊啊笨蛋笨蛋!是我大意了!你對『言靈』就沒有防備的概念,偏偏還具備著『通靈』的天賦,根本無法區分一個死靈在和你『交流』還是『施咒』,對暗示魔法全無抗性的啊!
啊啊!笨蛋笨蛋,暗示魔法!居然能用暗示魔法擺我一道,可惡啊!可惡啊啊啊!!」
索倫莫名其妙看著抓狂的西瓊。
然後耳邊傳來阿努比斯的壞笑聲,
「嘿嘿嘿,不用在意,她不也中招了,要不然怎麼會把自己發現的這些小秘密全講出來呢。不過艾斯黛爾小姐還意外得挺信任你呢。
恩,為了感謝你們的協助,就教你一個抵抗暗示術的笨辦法好了,以後記得,不要和不認識的法師聊的太久,更不要隨便盯著對手的眼睛……」
索倫一個激靈,留著冷汗四下張望,可惜除了他和抓狂的西瓊之外,地宮裡再無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