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題外話,能夠成為青史留名大賢宦的陳矩,心智一定超脫常人。
他似乎能看透林十三的心思:「你不願繼續替高公公尋犬,原因是它的名字吧。」
林十三繼續裝糊塗:「那掖烏龍的名字我都給忘了。叫什麼來著?」
陳矩道:「掖烏龍名叫嚴青詞,你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
林十三道:「哪兒能吶。我這人自娘胎里出來就不會裝糊塗。」
陳矩仰天長嘆:「唉!可惜......」
林十三還以為陳矩要給他畫大餅呢。天天在馴象所被高小旗畫大餅,他面對大餅時早就毫無波瀾。
他猜測陳矩想對他許以重金,或允諾事成之後官升幾級之類。
林十三心說:升官得有命當。發財得有命花。
萬萬沒想到,陳矩嘆息過後竟說:「可惜我們高老爹不是嚴家父子、陳洪公公那樣心狠手辣的人。」
林十三問:「哦,這話怎麼說?」
陳矩正色道:「高老爹最大的長處是一個『善』字。最大的短處同樣是一個『善』字。若嚴家父子、陳洪公公讓你這個無名小卒尋犬,尋不到他們會像碾死一隻臭蟲一樣碾死你。你還想撂挑子?不怕全家亂墳崗?」
林十三試探著問:「換做高公公呢?」
陳矩道:「高公公上善若水,從不強人所難。你若拒絕繼續幫他的忙,他絕不會為難於你。」
林十三心道:這陳小公公年紀不大,心思倒是挺縝密。換做陳洪、嚴家父子給我交派差事,我的確不敢半路撂挑子。
高公公是盡人皆知的賢宦,賢宦不會為難一個小人物。所以......這挑子我撂定了。
不過林十三不能把話挑明:「不管陳公公你怎麼想。我都已無能為力。」
陳矩卻道:「你知道這條掖烏龍是高公公的哪位至交好友送的嘛?」
林十三狡黠一笑:「高公公沒對我說,自有不說的理由。我不想也不敢知道。」
陳矩咬了咬牙:「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訴你。高公公那位至交的名字叫——盧鏜!」
盧鏜,威名遠揚的抗倭名將。
曾幾何時,大明有三位名冠天下的抗倭名將。
一位是現任浙江總兵,俞大猷。
一位是現任山東備倭都指揮僉事,戚繼光。
一位是前任福建都司,盧鏜。
三人之中,以盧鏜資歷最老。
盧鏜統福建全省兵馬,大勝倭寇於雙嶼港時,戚繼光還是薊鎮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旗牌官;俞大猷只是個漳州守備——盧鏜屬下的屬下。
盧鏜為將不貪生、不怕死,善打巧仗,亦能打硬仗。福建沿海百姓尊稱其為「盧龍王」。
可就是這樣一位戰功卓著的龍王,如今已被關押整整三年之久!
原因是黨爭!
嚴嵩有位死敵——前內閣首輔,夏言。
夏言有位門生——前浙江巡撫兼福建海道提督軍務,朱紈。
朱紈有位心腹愛將——前福建都司,盧鏜。
嚴黨整死了賢相夏言、迫害能臣朱紈,捎帶手把盧鏜也送進了大獄。
盧鏜已被關在刑部大牢數年之久。
林十三道:「啊,原來是福建的盧帥送的。怪不得高老爹視為珍寶。」
陳矩道:「天下人皆知,盧帥是冤枉的。現在義父尋到了一個替盧帥洗脫冤屈的機會。關鍵就在那條掖烏龍身上。有那條狗在,盧帥便可重歸東南,抗擊倭寇。沒了那條狗,盧帥只能繼續困於冤獄。」
林十三道:「陳公公玩笑了。抗倭名將東山再起的希望在一條狗身上?我是不信的。」
陳矩面色凝重:「你看我像在開玩笑嘛?」
林十三默不作聲。
陳矩道:「今日你尋犬,不僅是為了討我義父高興。更是為了一代名將的清白、東南抗倭大業的成功!萬斤重擔都在你肩膀上擔著......你若撂挑子,東南百姓必久陷於血火。江南半壁也......」
林十三打斷了陳矩:「等會兒。陳公公好口才,我差點讓你給繞進去了。你說東南抗倭的萬斤重擔在我一個連衛籍都沒有的堂帖校尉肩上擔著?」
陳矩也察覺到自己的話說大了:「至少你可以為東南抗倭大業出一份力。等你老的時候,不因自己平淡無奇的一生而悔恨。」
林十三不再油腔滑調。他說了一句很實在的話:「陳公公,大道理、小道理我都懂。可我......想活到自己老的那天。」
陳矩愕然,片刻後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一個堂帖校尉捲入如此大事之中,的確有身陷不測之地的風險。你不幫忙,我不會強求。」
林十三道:「打住。剛才那些話您沒說,我也沒聽。事情經過很簡單。高老爹養了條愛犬,丟了,讓我找。我能力不足找不回。就這樣。告辭。」
說完林十三頭也不回的走向了巷外。
陳矩凝視著林十三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
林十三來到高麗街上,突然碰到了胖徒弟孫越。
孫越道:「貓兒已經送回去了。師父,差事辦得如何啦?」
林十三苦笑一聲:「辦砸了。這次我可能要被逐出馴象所,再也當不成你師父了。」
孫越一臉詫異:「啊?怎麼可能?師父您神通廣大......」
林十三道:「馬屁就別拍了。走吧。回馴象所領罪去。」
二人在回馴象所途中,經過了一個評事攤子。
「評事」在官場上是一個官職,大理寺的正七品官員。
「評事」在市井中則是一種謀生手段,顧名思義「評論時事」也。
百姓沒有邸報可看,消息閉塞。一些嘴皮子利索的人便從高官大吏家的下人們口中打聽一些時局大事,講述給百姓聽,賺幾個賞錢。
大明的嘉靖朝遠比後世人想像的要包容。
「評事」之時,只要不明著說皇帝陛下自私、嚴首輔奸佞、徐次輔貪婪之類的話,順天府也好,兵馬司也好,錦衣衛也罷,都是不會管也懶得管的。
林十三在評事攤子前停住了腳步。因為他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今日咱講講五十三個倭寇在浙江上虞登陸,在浙江打了一個大圈,幾萬衛所軍束手無策,最終兵臨南京城下的事。」
林十三認為評事先生在危言聳聽。這是他們謀生的技巧。
從浙江上虞到南京城,中間的衛所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大明衛所軍沒有五萬也有三萬。
倭寇區區五十三個人,能夠從上虞一路打到南京城下?
他們都是三頭六臂、腦袋噴火、屁股冒煙的怪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