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披上華衣,變成朱紫著身的妖魔

  盛夏已來。

  五月的天氣,烈日高照,尤其是地處北方的懸天京中,樹葉都被曬得發白了。

  只是天上的雲卻越發白淨。

  陳執安便在這白淨的雲下送走了黎序時。

  這一次,黎序時並未翻牆,而是走了正門出去。

  陳執安回了院中,又在八角亭中執筆,筆落紙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不消片刻,一封信便已經寫好。

  陳執安看著桌案上的那封信,眼神越發平靜。

  醞釀泥丸宮,凝聚神蘊,最重要的便是念頭無滯,神氣自生。

  他之所以前來懸天京,便是因為心中種種的執念。

  前世諸多記憶縈繞在他的腦海中,讓他生出了一些被端闕王爺稱之為「猛烈」的氣性。

  這些氣性作祟下,他想要雛虎碑上刻名,想要刻名之後的道下神通,想要司侯圭手中那把斗極長刀。

  他還想要找意圖藉助周修景之手,置他於死地的李扶疏,砍下他給周修景寫信的手。

  除此之外,他更想要見一見自己夢中無數次見到的白衣。

  於是,在來到懸天京的第五日,陳執安給商秋公主寫了一封信。

  「既然要去懸天京李府,便不能全無準備,且先給商秋公主寫一封信,她若不允或是沒有閒暇,我再寫信給端闕王爺,做好萬全的準備。」

  陳執安心中這般想著。

  他上一次見商秋公主,只覺得商秋公主性格溫和,毫無公主的架子,甚至他受了魏靈玉的叱罵,商秋公主還會為他著想,主動補償於他……

  在這階級分明,上下尊卑有序的天下,這樣的人物其實極少。

  陳執安至今還記得,玄紫將軍李伯都,那也就是他那位舅舅注視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捧泥土。

  所以陳執安給商秋公主寫了一封信,想著邀請極好說話的商秋公主同去李府。

  他將這封信給了門房,再由門房傳到內務府太監執事那裡,太監執事自然會送到翠微宮。

  翠微宮中,商秋公主正在待客。

  今日前來翠微宮中做客的,乃是當今後宮舉足輕重的人物——當朝國師之女,當今唯一的皇貴妃姜朧月。

  按照規矩,後宮妃嬪不可出懸天宮一步,公主卻不在這規矩之列。

  於是翠微宮中,時常有些嬪妃前來做客,聽商秋公主說一說皇宮之外的見聞。

  皇貴妃其實並不常來,時常待在她那明月宮中。

  今日之所以來翠微宮中做客,卻是因為幾句詩詞。

  「雲想衣裳花想容……」

  姜朧月輕聲吟誦著詩文,眉頭微微皺起。

  她面若中秋之月,白淨皎潔,眉如遠黛,似煙月朦朧,不點而珠的唇瓣仿若月下盛開的紅蓮,嬌艷若滴。

  其發如墨雲,挽成華麗高髻,簪著一支明月璫,垂下的竹翠搖曳生姿。

  哪怕這位皇貴妃穿著寬大的月白綾羅長裙,可單是束著的那一條絲帶,都透露出驚人的曲線來。

  能在諸多後宮佳麗中脫穎而出,成為當朝唯一一位皇貴妃,這姜朧月的姿色可見一斑。

  姜朧月本是不愛詩詞的,只覺詩詞文采不用,不如權勢、武力來的攝人心魄,直至她聽到了這首短短四句的詩詞。

  幾乎每一句,都讓姜朧月覺得與她自身頗為相合。

  偏偏這詩句,似乎是從玉芙宮中傳出,令一向與玲瓏公主頗有些不對付的姜朧月,越發覺得這詩句實在太妙。

  她也需要這麼一首詩來稱讚她的美貌。

  女子便是如此,心思里仿佛藏著千百種變化,令人猜之不透。

  商秋公主有些傷神,她自然也知道這首詩來自陳執安的畫中。

  玲瓏公主還曾托她找一找作出這首詩詞的詩人,結果也是一無所獲。

  今日,極少來她翠微宮裡的姜朧月親自前來,求的也是這首詩的來歷,實在是讓她有些為難。

  「朧月姨娘,商秋實在不知作出這首詩的人是誰,只知這首詩第一次出現,是出自內務府遞上來的一幅畫中。」

  商秋公主道:「那幅畫如今還在玲瓏姐姐手中。」

  姜朧月長長的睫毛微動,道:「那這幅畫又是出自誰人之手?」

  「是蘇南府一位畫師,名為陳執安。」商秋公主老實回答。

  姜朧月在這後宮中聲威頗重,有人暗中以「孔雀之姿、蛇蠍之心」形容姜朧月,卻被她查了出來,那位內務府秘書便就此消失不見,無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可人人都知道他的下場如何。

  商秋公主自然明白姜朧月對此事頗為重視,否則也不會親自來她的翠微宮,而是會召她前去明月宮中,所以她也未曾隱瞞,畢竟也不是什麼隱秘之事。

  「便是那要在坐朝節中,為玲瓏畫像的畫師?」姜朧月朱唇輕啟,聲若流鶯婉轉,眉梢眼角,盈盈帶著一縷難言的風韻,盡顯絕世之姿。

  商秋公主乖巧點頭。

  所幸姜朧月並不曾在翠微宮中多待,問了名字便徑直回去了。

  商秋公主長長舒了一口氣,後宮中確實以姜朧月威嚴最重,哪怕是頗為得寵的商秋公主都要小心伺候。

  恰在此時,一位宮女送來幾封書信,仔細擺放在桌案上。

  商秋公主本不欲看,就恰好瞥到了陳執安的名字。

  「這陳執安剛來懸天京,憑著一首詩、一幅畫就已經勞動了這麼多人前來尋他……」

  商秋公主忽然對陳執安越發好奇起來,便也就唯獨挑出他那一封信來。

  一位秘書宮女上前,打開信件,細細讀來。

  商秋公主頓時笑了:「這陳執安不敢受懸天京中諸多世家大府的邀請,是因為不曾見過世面,心中膽怯?這倒有趣,他在我與玲瓏姐姐面前,甚至在那凶名在外的魏靈玉面前,可稱不上膽怯。」

  「這少年畫師是在做些什麼名堂?」

  她心裡這般想著,卻又搖頭:「出去鬆一口氣,倒也不錯……去李府,也可以見見音希姐姐,也好……便隨你去看看吧。」

  陳執安以為信件一來一去,最低也需要一兩個時辰。

  卻不料只是短短一個時辰,那太監執事便匆匆前來,告知他馬車已然備好,商秋公主已經從翠微宮中出發,將去李府。

  陳執安正在給端闕王爺寫信,聽到太監執事這番話,便也不再寫信,出了院子,上了馬車。

  ——

  李家乃是三甲子的世家,曾是北雲州的大府,從北雲州遷來懸天京,已然有一百餘年的光陰。

  百年世家,在大虞稱不上底蘊深厚,可偏偏當朝李家卻是尚書之府,是將軍之家。

  家中有李鑄秋這麼一位戶部尚書,二府的主子又是統御九萬兵馬的玄紫將軍,論及官將,尋常幾百年的世家卻根本無法與李家相比。

  只是……世家高低,可並非官職說了算,族中傳承、世代功勳、修行強者的多少,都關乎門楣的高低。

  所以百年的李家,在懸天京中並不算高不可及。

  也許正因為如此,這李府建的卻頗為豪奢,想要以此顯出門楣來。

  李府屹立於南城龍門街上,房頂的琉璃瓦在日頭下照耀出七彩華光,便如霓虹臥於屋脊。

  邁入儀門,庭院中又豁然開朗,中央一方巨大的白玉石台,雕刻著一隻躍出水面的鯉魚。

  潺潺池水從魚嘴中噴出,落入台下的蓮池,濺起珠玉來,池邊圍著鏤空的翠玉欄杆,池內錦鯉紅若火焰,金似燦陽。

  然後便是正廳東堂,廊柱皆為河報的千年古木,漆著朱紅,地上鋪就的是錦繡地毯,烏木桌椅名貴十分,即便是在白日裡,也在燭光下流轉著幽光。

  其中更有幾座瓊樓,各自住著不同的人。

  正中一座瓊樓中,李老太君頭裹額帶,額帶正中央還鑲嵌著一枚寶石。

  她頭髮花白,正閉著眼睛躺在躺椅上,手中還拿著一串念珠。

  李清然今日難得從明月台中歸來,便小心翼翼為這李家老太君揉捏著兩鬢、頭頂。

  一道道白色的真元包裹著她的手,讓李家老太君頗為受用。

  「你可曾去見你姑姑了?」李老太君閉著眼睛,問道:「你姑姑可曾試了那些紅衣?她喜歡哪一件?」

  李清然沉默下來,仍然一絲不苟的按著李老太君的頭。

  李老太君似乎驟然煩悶起來,坐起身,冷哼說道:「音希實在讓我失望,十八九歲時讓我失望,二十八九歲時也讓我失望,如今到了三十好幾,卻還仍這般愚笨,眼裡根本沒有我與她父親。」

  李清然一語不發。

  李老太君卻揮了揮手:「那便隨意給她準備一身紅妝便是,她不願意挑,那就不挑了。」

  李清然聽著李老太君冷漠的話,不由抿了抿嘴唇;「奶奶……姑姑真的要嫁去司家嗎?」

  李老太君道:「已然決定的事,又豈能有變?」

  李清然十分不解:「奶奶,姑姑乃是你與爺爺的嫡女,哪怕年齡大些,也不至於去司家做妾,真要去了豈不是平白惹人笑話,淪為其他人的笑柄……」

  「你懂什麼?」李老太君睜開眼睛,瞥了一眼李清然:「這懸天京中的溝溝壑壑,你又懂多少?

  司家雖然不是大虞六姓,但卻如日中天,當代家主娶的是謝家的大女,司遠瞾有望登臨造化,兵部尚書更是得了【大上卿】之位,乃是二品的勛貴,聖人親賜了司家三品的天功,三品的神通!」

  「我李家看似與司家平齊,可實際上比起司家差距太遠,你叔父久久不能煉化龍脈機緣,治軍的技藝也並無什麼突破,距離造化境遠之又遠,又如何與謝姓聯姻的司家相提並論?」

  李清然臉上露出些倔強來,道:「可是七叔已經拜入養龍觀中,養龍觀乃是玄門碑上第八行,這樣的出身,難道還不夠貴?」

  李老太君眉頭擰起,越發惱怒:「你這七叔三五年才回一次懸天京,天下人都知道你七叔與我李家不親,我李家又能靠他什麼?」

  「更何況太師、國師雖然彼此攻訐,但他們卻都大為堤防天下那些排在前列的玄門,你七叔乃是世家子,可入了養龍觀,註定與大虞越來越遠……」

  「可姑姑不願嫁。」李清然忽然打斷你老太君:「我聽七叔說過,那陳水君與姑姑機緣不凡,二人曾得了一枚九品紫芝,太爺爺答應他們,若是能夠尋來能夠煉化九品紫芝的丹師,將九品紫芝煉成丹藥,續爺爺的命,我李家便成全了陳水君與姑姑。」

  「可後來,太爺爺去世……這件事卻……」

  「清然。」李老太君目光頓時變得森寒許多:「不過是道聽途說的事,莫要拿出來說了。

  陳水君並無什麼機緣,也並無什麼天賦,更無什麼出身,不配我李家的小姐。」

  「你姑姑也因為陳水君而蹉跎了十幾年歲月,原本她可以嫁給謝家長子,如今卻只能給司家做妾,這是她自己造孽,是陳水君造孽,怨不得他人。」

  李清然低下頭來,足足過了幾息時間,她才抬頭道:「可是姑姑不願嫁到謝家,更不願嫁到司家。」

  「由不得她。」李家老太君緩緩躺倒,閉起眼睛:「她是李家的血脈,自然要為了李家著想。」

  她話語至此,語氣又嚴厲了幾分:「你往後,不要給她傳那些莫名其妙的信來。

  就比如自蘇南府而來的信!那陳家子在信中說什麼總有相見之日?真是不自量力,凡俗百姓與世家之間便如鴻溝,那陳家子已經淪為市井百姓,莫要與我李家攀上關係。」

  李清然不知是不是由李音希想到了自己往後的命運,心中越發有些不忿,她皺眉說道:「可陳水君拔走了假山上那柄劍,證明他這十八年並非只是消沉蹉跎,也許他下一次前來,就能勝過那位司家鎔天將軍。」

  「還有那陳家子,他是姑姑的血脈,哪怕便是平凡一生,又如何能夠阻擋骨肉之親?」

  李老太君失笑,甚至不做回答。

  李清然心中滋味流轉,他忽然想起李洲白與她說過的話。

  ——「懸天京看似朱紫遍地,貴人無數,可這裡和其餘六國的京城一樣,都是魑魅魍魎之地,心智不堅者坐到了高處,披上華衣,難免變成朱紫著身的妖魔,斷去心中的骨肉親情,只想坐到更高處。」

  正在這時,一位丫鬟來報。

  李老太君頓時坐起身來,臉上露出些笑容。

  「商秋公主還念著老身?」

  那丫鬟恭敬稟報:「商秋公主還帶來了一位畫師,說是為玲瓏公主畫像的那位宮廷畫師。」

  李老太君頓時受寵若驚,喜笑顏開。

  李老太君之前去懸天京尹府上做客,聽京尹府上的趙夫人說起這位畫師,說起那幅七彩畫的奇妙之處,也說起玲瓏公主已經決定她在坐朝節中的畫像,便由這位畫師來畫。

  這讓李老太君生了心思。

  只是趙夫人又說這位畫師頗為難請,前去上門請人的都被勸回,就連司家老太君也未曾請來。

  趙夫人說起此事,還長長嘆氣。

  「坐朝節將至,這年輕畫師也因為玲瓏公主的名頭而揚名懸天京,許多人去請這位畫師,其實請的是玲瓏公主的名氣,請的是與玲瓏公主同等的『特殊』,只是如今看來,我在坐朝節中是請不到這位畫師了,只能等到坐朝節後,他的名頭冷下來,再讓他來為我畫像了。」

  李老太君回了府,也如同趙夫人一般給商秋公主寫了一封信,其實也並沒有抱多大希望,只是想著試上一試。

  卻不曾想,商秋公主竟然真將這位畫師帶來了?

  其他大府、世家都請不到,偏偏她李家請來了,可真是一件極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