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攬月居中喝茶飲酒的,大致都是各行各業中拔尖的人物。
尤其是這二樓臨河的雅間更是有許多京官在此,此時這老人高聲呼喚陳執安的名字,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旋即便有許多人站起身來,遠遠朝著這位老人行禮。
司家文士、內務府郎中常維谷也連忙轉過頭去,恭恭敬敬抱拳躬身。
「王爺……」常維谷抿著嘴唇,不太明白這剛剛從蘇南府來到懸天京的少年畫師,又如何認識端闕王爺。
陳執安也有些意外。
他與這位老人不過一面之緣,可站在樓梯前的老人卻臉上帶笑,朝他招手,就好像二人認識許久,又頗為熟悉。
他朝著江太平使了使眼色,又悄聲說了一句:「多謝太平兄款待,我正好藉此脫身了。」
江太平朝他點頭。
陳執安便站起身來,到了這老人身旁,同樣抱拳行禮。
那老人不知與陳執安說了什麼,一老一少便就此下了樓。
內務府郎中常維谷臉色有些難看,甚至眼角都有些抽動,而他也頗為忌諱此事,嘆了一聲道:「文嚴兄,你可害慘了我,我今夜隨你而來,在那少年面前擺譜,想以官身壓一壓他,那名叫陳執安的少年心中定然十分厭惡我。」
「若這少年是個尋常人倒也罷了,給你看看,他似乎與端闕王爺頗為熟悉,王爺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大呼其名……這……」
司家文士張文嚴也皺起眉頭來。
他轉過頭去,看向另一處雅間。
雅間被屏風遮擋,輕雪丫鬟正在這雅間中為司家小姐倒茶。
司遙臉上有些陰鬱,為這陳執安,她接連幾日耗費了許多修行的時間。
原本以為這位來自蘇南府的少年沒有見過什麼大世面,只需花些銀兩便可以請他作畫。
可不知為何,偏偏這陳執安不為三千兩銀子所動,似乎自己司家的門楣也打動不了他。
就好像是一個無知無畏的初生牛犢,隨意衝撞著,絲毫不理會是否會撞到南牆。
然後自己便想用他的頂頭上司壓他,結果卻又如此出人意料……
「這少年與端闕王爺又有何關係?」
端闕王爺性子傲,雖然是個清閒王爺,卻看不上許多大府的少爺小姐,可今夜在這攬月居中甚至主動帶陳執安一同離去。
「王爺也想要陳執安為他作畫?」司遙想到這裡,又搖了搖頭:「沒聽他人說過端闕王爺喜歡畫作,而且……宮廷畫師本就是為皇家服務,旁人要陳執安的畫作,只能請他來畫。
端闕王爺只需知會內務府便是,陳執安不願畫,反而是有失職責。」
而且,端闕王爺大呼陳執安之名,臉上還在這笑,這實在令她不解。
「小姐,怪不得是陳執安這般傲氣,原來也是有些背景的。」輕雪丫鬟道。
「再過三日,北院的十四叔便休沐了,讓他去督察院查一查卷宗,看一看這陳執安的來歷。」司遙吩咐下來,輕雪仔細記下。
張文嚴已然回來,那位內務府郎中卻已經下了攬月居。
「常維谷忙著準備禮物,明日要上門前去尋那陳執安請罪。」
張文嚴無奈的笑了笑,道:「這個畫師竟然成了難啃的骨頭,我在府中許多年,還未見過這般油鹽不進的少年。」
司遙手指輕扣桌案,想了想道:「端闕王爺性子烈直,看他與陳執安頗為熟悉,這內務府郎中確實應該小心一些,若是撞上了端闕王爺的槍口,他這香餑餑一般的郎中之位只怕不保。」
「只是因我們司家而起,你明日清早去問一問常維谷,他想準備什麼禮物,我司家出了便是。」
「至於這陳執安……」司遙揉了揉眉心,心裡不由有些惱怒起來。
老太君極少囑託她什麼事,如今老太君不過是想請一位畫師作畫,她都辦不成,老太君心中必然也有幾分失望。
「如果是大哥,又或者是侯圭堂兄,又會如何處理此事?」
「他們最善以勢壓人,顯出司家的威嚴來,也許此事早已辦成了。」司遙想了想,最終還是站起身來。
「見了端闕王爺,以勢壓人這法子就不能裝糊塗再用了,明日我還是去見一見商秋公主,請她相助吧。」
——
陳執安與這老人下了攬月居。
老人卻並不曾上為他準備好的轎子,反而與陳執安並肩而行。
二人走在黃龍河畔,黃龍河流入懸天京的這一段頗為平和,唯獨早晨傍晚有些激流浪潮,夜晚大多風平浪靜,任由畫舫行走於其上,燈火搖曳在河面上,頗有些美觀。
「那日,陳執安唐突,認錯了人,還請王爺見諒。」
「嗯,你知道我身份了?」
「方才攬月居中許多人行禮問安,執安聽見了。」
「也是,我雖然只是京中一閒人,只喜歡遊玩享樂,卻還有王爺這一身份。」端闕王爺看著河水,忽然看向陳執安,道:「你幾日之前去秀霸山送刀,可曾覺得那郁離軻痴傻?賣身為奴、自殘身軀,將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卻只為了復仇?」
陳執安眼神微變。
端闕王爺卻笑道:「我方才與你說了,我不過一介閒人,喜歡到處轉悠,那一夜我正好轉到了八兩街上,見了屈君回,也看到你喝了酒,背著刀匣而去。
不過你放心,你去送刀也算是一件好事,名刀自有其主,它在鹿角上蒙塵,我也深覺可惜。」
這等身份的人物,不至於騙他,陳執安笑道:「晚輩倒是頗為敬佩此人,雖說人各有志,但這般重情重義的人物其實少見。」
端闕王爺又問道:「可他走了一條不通的死路,那位年輕將軍修為越發強橫,甚至即將破入玉闕,先天之炁已然圓滿,只等待道真之氣入體!
郁離軻兩次行刺,都傷了自身根基,原本以他的天賦與機緣,即便沒有什麼背景,雛虎碑上他也是前五十的人物,可如今他卻跌至八十八行,令人嘆惋。」
「雛虎碑上八十八……」陳執安心中不由驚嘆。
這八十八看似數字極大,可天下之人不知凡幾,天下幾十億少年人中排名八十八,可見這位年輕刺客的不凡。
更加令陳執安敬佩的是,雛虎碑往往還看年輕天才的出身、背景。
可這少年是死人堆中爬出來的孤家寡人,這樣的人卻能夠名列雛虎碑上八十八行,足以讓陳執安佩服。
「若非懸天京中,有些人不想他死,暗中相助,只怕他前兩次就已經死在圍剿的兵馬手中。
我剛才說他走了一條不通的死路,可仔細想來,他腳下其實沒有路,只顧橫衝直撞,不懂積蓄力量。」
王爺這般說著。
陳執安低頭想了想,認真道:「有些人氣性便是如此,只顧往前,勇往無畏。」
「可哪裡是前?」王爺背負雙手,語氣有些肅然:「可他若走錯了路,走的不是前方,而是與生路背道而馳,豈不是走錯了?」
陳執安忽然笑了,搖頭道:「王爺,我與您意見不同。」
「我覺得既然是行路,對於找准了目標的人來說,往哪裡走都是往前。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尚且有微弱的希望。
而真的猛士,自然是奮然前行,不去顧慮許多。」
「這郁離軻便是一位猛士!」
端闕王爺微微一愣,忽然停下腳步,大笑起來。
「不錯,你的氣性比起陳水君而言更合我的心意!
陳水君太過沉默,凡事都藏在心中,等到有全然的機會時,才會吶喊出聲。
這不算什麼缺點,卻總少了幾分血氣。
可你不同,陳執安……你氣性猛烈,有少年氣,像極了佩劍行走天下時的我!」
他話語至此,身上忽然迸發出一道猛烈的氣魄來。
那氣魄如同風暴,直直朝著陳執安席捲而來。
陳執安下意識運轉真元,身上刀勢勃發,斬開重重的風浪。
「刀勢!」端闕王爺身上的氣魄收斂,道:「小小年紀、真元修為,就已經醞釀出刀勢來!
你獨身前來懸天京,他人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會以為你不智。
可我卻覺得,你這少年……很有意思,會給這懸天京帶來一些別樣的東西。」
「我就喜歡看一些別樣的東西,陳執安,本王忽然想學畫畫,你可願當我的教習先生?」
陳執安毫不意外這位王爺知道他的出身。
懸天京中能被稱之為王爺的不多,他們又怎會無端與閒人接觸?
甚至陳執安懷疑,今日在攬月居中的偶然相見,也很有可能是這位王爺刻意為之。
而現在,這位王爺要讓他當王府的教習先生……其實便是存著庇護他的心思。
——
司侯圭送那位少年劍主去了皇城中司家的別院,又仔細安排妥當,這才出了皇城。
可他並不曾回將軍府中,而是去了東城一處馬場。
那馬場中,有人身著青衣,手持長劍。
縱橫的劍氣四散而出,似乎要斬碎天上的雲霧,一縷縷先天真元刺入大地,引來狂風呼嘯。
司侯圭遠遠看著此人,笑道:「那個想要砍下你右手的陳執安,可來了懸天京。」
劍氣一滯,繼而更加鋒銳。
只活金魚的池水裡,混進來一隻鯉魚。
它混入池水中,可是會死的。
——
陳執安與端闕王爺告別,卻並未回佛桑街,而是去了八兩街。
那破關的丹藥、陽燧長刀,想來都已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