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懸天京正下著滂沱大雨。
立夏之後,這是懸天京第一次下這麼大的雨。
懸天京無數的樓台便在這風雨中變得朦朧,又有許多出來討生活的百姓,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大雨而倉皇逃開。
司家九小姐司遙卻帶著一位丫鬟,帶著一位先生,逆著風雨而行。
這大府小姐自己撐著一把油紙傘,滂沱大雨被斜風吹入傘中,司遙身上卻自然有一股朦朧的氣散發開來,遮擋住雨水。
「不過一位畫師而已,只需先生寫下一封信來送到客棧便是。
又何須勞動小姐,親自去請?」
跟在司遙小姐身後的丫鬟便沒有了那等遮風避雨的修為,再加上今日的雨太大了,哪怕撐著傘也無濟於事。
雨水落在丫鬟身上,讓她顯得頗為狼狽。
司遙皺起眉頭走在前頭,她似乎也不解為何老太君非要讓她親自前來。
反而是跟在司遙身後,一身書生長衫的中年先生卻笑著說道:「坐朝節將至,這些畫師反而變得更加矜貴起來,一封書信只怕請不到出名的畫師。」
「可這位老太君指名讓我們去請的畫師,似乎也並無太大的名頭,我在懸天京中從未聽過他的名字。」那丫鬟有些不解。
司遙轉頭看了她一眼,道:「老太君讓我們去請,我們只管去便是,莫要多言。」
丫鬟吐了吐舌頭,也不再多說,只是她眼中這頗有些不服氣,心中暗想:「我司家乃是尚書之府、將軍之門,司家遞來一封信,那畫師又豈能不應,豈敢不允?
老太君太過高看這些文人畫師了。」
中年先生瞥了丫鬟一眼,似乎看透了丫鬟的心思,笑道:「我司家高門大府,自然應當有些氣度,小姐去請這位畫師,傳出去其實也好,禮賢下士無論是在哪裡都算是一件禮儀之談。」
丫鬟被中年先生猜透了心思,連忙低下頭去。
她頗得自家小姐的寵愛,平日裡也無其他丫鬟那般多的規矩,可她自然知曉自己的身份,若是話多了惹了小姐不快,她心中難免驚懼。
這中年先生這樣一番話,也令司遙心頭平靜了許多。
她也十分不理解,自己乃是司家小姐,當朝鎔天將軍、殺佛侯之女,哪怕是在這貴胄遍地的懸天京,也算是一等一的身份。
以她這等身份,竟然還要親自去請一位畫師,她心中對於老太君也不免有些埋怨。
什麼畫師,要讓她親自去請?
思緒及此,就連司遙都有些好奇起來,步履不由更快了許多。
直至走到城東甘露街上,遠遠便看到那家名為「清客」的客棧。
「我就說,這畫師確實沒什麼名氣,有名氣的畫師早已賺得盆滿缽滿,又豈會住這麼寒酸的客棧?」丫鬟在心中想著。
大府的丫鬟,跟著自家小姐自然見慣了世面。
身為小姐貼身的丫鬟,又極得寵愛,手頭的銀錢自然也不在少數。
所以在這丫鬟看來,每日住宿費用在十兩以下的,自然都算得上寒酸了。
清客客棧其實並不寒酸,足足五層的小院,從客棧外看去也是青磚綠瓦,也是嫻雅之所,每晚住宿的銀錢,也需要三四百文錢。
若是放在貧苦的州府,許多小攤小販半月時間,只怕也賺不來三四百文錢。
三人走近客棧。
才見到這客棧門前,竟然還有許多大府來人。
許多馬車便停在客棧門前,許多大府的管事、丫鬟圍著一個中年人說話。
「並非小的不去通報,是那位陳先生剛剛放下行李,便徑直出門去了。」
「我不過是個開店的,又怎敢問貴客要去哪裡?」
「大人,不如且先進店等候?莫要讓雨水打濕了大人的衣服?」
「我這就讓小的準備熱湯來……」
那中年人點頭哈腰,道歉連連。
司遙轉過頭看一下那中年先生:「我們要去請的畫師,便是姓陳的吧?」
中年先生輕輕點頭:「老太君親自讓人去打探的,這位陳先生今日才來懸天京。
我還以為晌午未到我們就來請已經算是早的,卻不曾想竟然有這般多人已經在等候了。」
「這畫師什麼來頭?」司遙皺起眉頭來。
「京尹府、太常寺卿府、大理寺卿府、吏部尚書府、督察院督御宰府……」丫鬟眼尖,認得許多曾經來過司家府上的馬車:「竟然有這麼多大府前來等候。」
中年先生搖頭,苦笑道:「我也曾查了,也問了幾位同年,可他們卻從來未曾聽過,蘇南府還有一位陳姓的大畫師。」
「這陣仗,可要比那些大畫師來的更大,怪不得老太君要讓小姐親自來請。」丫鬟咋舌。
司遙想了想,便進了清客客棧對面的一家酒樓。
「老太君平日裡不曾使喚我,今日既然特意讓我前來,我總不能讓她失望,我們就在這酒樓等著,等這位陳先生回來。」
——
陳執安坐著蘇南府衙親自派出的官船,經過清水河入了通天大運河,一路來了懸天京。
船走的極快,不過七八日時間就已經到達。
陳執安臨走時,甚至蘇南府韋知府連同趙川績都親自前來送行,話中有意無意都在打探為何宋相會親自簽發賜勛的摺子,玲瓏公主又為何會加急請他入京。
陳執安打著哈哈,只當聽不懂這兩位蘇南府父母官話里的意思。
官船上一應飲食都十分不錯,陳執安甚至還有一間單獨的房間,自房中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一路走來倒是頗為安逸。
他來了懸天京,蘇南府府衙早已為他定好了一個月的客棧,讓他省了十幾兩銀子。
陳執安自然知道蘇南府衙之所以這般面面俱到,還是看在宋相、玲瓏公主的臉面上。
這些能夠做到四五品官階的大人們,嗅覺極其敏銳。
花費一些銀兩,做一些適當的投資對他們而言太過稀鬆平常。
於是陳執安也並不客氣,入住了那清客客棧。
入住之後,陳執安借了一把雨傘,獨自行走在懸天京。
懸天京不愧為懸天之城,哪怕下著這種蓬頭大雨,依然能夠清楚的感知到這裡的繁華喧囂。
許多豪華的馬車肆意遊走,臨街的酒樓中還能清晰的聽到笑語喧譁,所謂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大約便是如此。
他一路撐傘走來,即便是白日,也能看到許多建築上明燈錯落,綠瓦紅牆上威武的飛檐、無數商鋪飄揚的旗幟,因為大雨而雜亂無章、攢動的人頭、熙熙攘攘的人流,都無不證明這是一座繁盛至極的城市。
陳執安嘖嘖稱奇,便如此一路來了城東黃龍河畔。
因為下雨,今日的黃龍河尤其湍急,又被刻意加高的河岸阻攔。
雨中的黃龍河,波濤泛泛,滾滾而去,就像是一支箭一般直射向遠處。
陳執安睜大眼睛,仔細看著這條河,不由看出神了。
大約半個時辰悄然逝去,大雨漸弱,突然有一位錦衣公子策馬奔騰而過,街上一個挑擔的攤販匆忙躲閃,失去平衡,便要摔倒在地上。
陳執安瞥了一眼,隨意踢出一塊石頭,打在那籃子上,那籃子便平穩落地。
那攤販摔在地上,哎喲叫了一聲,又見自己籃中的貨品沒事,這才放下心來,起身挑著擔子走了。
「按照話本中的情節,少年俠客出手,不僅要救受害的百姓,還要教訓一番剛才那位富家公子嗎?」
陳執安耳畔,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那聲音頗有些蒼老,又帶著些笑意。
陳執安轉過頭去,卻見遠處有一位老人也站在河畔邊,遠遠注視著黃龍河。
這老人方才就在,只是陳執安並不曾在意。
「老丈說笑了。」陳執安咧了咧嘴:「不過是些稀鬆平常的把戲,扶一扶籃子可以,教訓富家公子只怕還不夠格。
能夠在京城策馬奔騰,想來背景不凡。
我若是不自量力,難免生出禍端來。」
那老人聽了陳執安的話,不由走上前來,笑道:「懸天京什麼都好,就是這些世家公子太過跋扈,策馬奔騰只是小事,甚至時常鬧出人命來。」
陳執安道:「都是世家公子了,自然要跋扈一些,否則世家二字豈不是沒有了意義?」
老人側頭想了想,點頭:「確實如此,世家本身便代表著特權……不過你看起來頗為年輕,應當不忿於這種特權與世道才是,又怎會覺得平常?難道你也出身世家?」
「許多事,並非尋常人不忿就有用。」陳執安不由一笑:「朝堂上這般多的大人都默許的事,我這麼一個小民又不忿什麼?便是不忿了也改變不了什麼。
與其平白傷神,我還不如多看一看這黃龍河中奔騰的河水,也許能大有收穫。」
「整頓世家跋扈,確實是朝堂上大人們的事。」老人皺眉說道:「只是若無你我這樣的平凡人支持,朝堂上想要做事的大人們,又哪裡來的力氣?」
「如果只想整頓世家跋扈,那便永遠整頓不了世家。」陳執安轉過頭,目光又看向奔騰的河水:「世家不朽,代代傳承。
尤其是內憂外患的此時,世家便是帝國的基石,大虞如何與大乾、大離作戰?
正是因為朝廷需要他們,這些世家才會如此跋扈。
朝堂上的大人們想要革新,卻處處因此束手束腳,只能夠提拔庶族,分割資源讓庶族崛起。」
「可是……庶族與世家打擂,即便將世家打下去了,又如何保證庶族不成為新的世家門閥?」
「這世間,人們相互蔑視,又相互奉承,各自希望自己高於別人,又各自匍匐在別人面前,各自憎恨他人,又希望取代他人。」
「這是人之常情,非徹底的革新不足以改變。」
陳執安娓娓道來,眼中又閃過一縷光輝,詢問道:「我說的對嗎,宋相?」
那老人微微一怔,忽然大笑:「你以為我是宋洗渠?」
陳執安面色一垮,不是?
他初來懸天京,就跑來一個老人與他談論世家之見。
而他在這懸天京,唯一通過楚牧野有交集的便是宋相,所以陳執安理所應當以為這老人便是想要勸他做事的宋相。
可他似乎猜錯了?
「人們互相蔑視,又互相奉承……這些話你說的倒是極好,沒想到今日大雨,我來黃龍河畔以防黃龍河泛濫,不曾想還能撞見你這麼一個有趣的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陳執安。」陳執安尷尬的笑了笑。
那老人輕輕點頭,道:「你若有閒暇,可以來九官街上見我,我家就在九官街最高最大的梧桐樹下。」
陳執安點頭,老人朝他擺手,就此而去。
「不是宋相?」陳執安嘴角有些抽搐:「氣度不凡卻又不是宋相,話中又明顯對世家門閥有不滿…」
「不過泛泛之談,話留三分,便是他是世家主也無妨。」
他心中想著。
正在這時,遠處又奔來幾匹馬。
「陳先生!」
兩位身著吏服的人下馬行禮。
「宮中貴人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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